吴老虎最终还是在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上签了字。
他没得选。要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工厂倒闭、欠一屁股债被人戳脊梁骨;要么,就忍下这口恶气,把厂长的位置让给王长有,自己退居二线,至少还能保住三成的股份和“技术厂长”的虚名。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这辈子第一次尝到了这种滋味。签字的那一刻,他看都没看王长有,把笔狠狠地摔在桌上,转身把自己关进了窑厂里,三天三夜没出来。
王长有不在乎。他拿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感觉自己像个刚刚打下江山的皇帝。他站在瓦器厂的院子中央,看着高耸的烟囱,看着一排排的厂房,深吸了一口煤灰味的空气,觉得连这空气都是甜的。
他赢了。
王长有的“登基仪式”办得很隆重。他让尹素琴炒了八个菜,又问富贵赊了两箱好酒,把钱麻子、宋师傅、马瘸子,还有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了厂里的办公室。
“各位兄弟,各位乡亲,”王长有端着酒杯,满面红光,“从今天起,我王长有,就是这瓦器厂的新厂长了!”
钱麻子第一个站起来鼓掌:“恭喜长有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早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宋师傅也举杯附和:“是啊是啊,瓦器厂在长有哥手里,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众人纷纷祝贺,酒桌上一片阿谀奉承之声。王长有听得飘飘然,感觉自己这半辈子的憋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吴老虎没来,赵铁蛋也没来。
王长有派人去请了,赵铁蛋只回了一句:“厂里忙,走不开。”
“不识抬举的东西。”王长有在心里骂了一句,但并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赵铁蛋不过是个技术员,吴老虎现在更是个没牙的老虎,都翻不起什么浪。
酒过三巡,王长有开始宣布他的“新政”。
“我当了这个厂长,第一件事,就是要改革!”他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以前厂里那些规矩,都太老套了!从明天起,我宣布,所有工人的工资,全部下调一成!”
话音未落,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钱麻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长有,你这是……”宋师傅想说什么。
“这是为了节省成本!”王长有打断他,已经有些喝高了,“现在厂里困难,大家就应该同舟共济!等厂子赚了钱,我再给大家涨回来!”
他又转向刘老四,那个被他收买的“功臣”:“刘老四,你这次有功,我提拔你当烧窑组的组长,专门替我盯着赵铁蛋。工资,给你涨五十!”
刘老四激动得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敬酒:“谢谢厂长!谢谢厂长!”
这一手“打一批,拉一批”的帝王之术,王长有自认为玩得炉火纯青。
酒宴散后,王长有醉醺醺地回了家。尹素琴扶着他,满脸都是担忧。
“长有哥,你今天喝太多了。而且,你怎么能降工人的工资呢?他们会闹事的。”
“闹事?”王长有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谁敢闹事,我就开了谁!素琴,你看着,从今往后,这瓦盆村,就是我王长有说了算!”
第二天,降薪的通知一贴出来,整个瓦器厂立刻炸了锅。
工人们围在布告栏前,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凭什么降工资啊?本来就挣得不多!”
“就是!吴厂长在的时候,再困难也没扣过咱们一分钱!”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到咱们头上了!”
赵铁蛋从窑厂里走出来,看着通知,脸色铁青。他二话不说,直接撕下了那张纸。
“铁蛋!你干什么!”刘老四立刻跳了出来,他现在是新任的组长,急于表现。
“我干什么?”赵铁蛋冷冷地看着他,“我替大家把这不讲理的东西撕了。”
“你反了你!这是王厂长的命令!”
“王厂长?”赵铁蛋看着他,眼神像冰,“你别忘了,你手里的活,是谁教的。”
刘老四被他看得心虚,后退了一步。
工人们看到赵铁蛋出头,立刻围了上来。
“铁蛋,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对!我们不认这个新厂长!我们只认你和虎子哥!”
赵铁蛋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向办公室。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必须先稳住吴老虎。
办公室里,王长有正翘着二郎腿,听着刘老四的汇报。
“反了!真是反了!”他一拍桌子,“赵铁蛋带头闹事,这是想造反啊!”
“厂长,您看这事怎么办?”
“怎么办?杀鸡儆猴!”王长有眼神阴狠,“你现在就去告诉所有人,谁今天敢罢工,立刻卷铺盖滚蛋!还有,赵铁蛋,让他来见我!”
赵铁蛋走进办公室时,王长有正等着他。
“铁蛋啊,”王长有换上了一副笑脸,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坐。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咱们都是为了厂子好。”
赵铁蛋没坐,也没碰那杯茶。“王厂长,工人的工资,不能降。”
“为什么不能降?”王长有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现在厂里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不降工资,拿什么钱去买原料,拿什么钱去开窑?”
“那是管理的问题,不是工人的问题。”赵铁蛋不卑不亢,“人心散了,厂子就真的完了。”
“人心?”王长有站起身,踱到他面前,“铁蛋,我敬你是个人才。但你别忘了,现在谁是厂长。你要是愿意跟着我好好干,我保证亏待不了你。你要是想跟吴老虎一样跟我对着干……”
他没说完,但威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只知道,谁对工人好,我就跟谁干。”赵铁蛋说完,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王长有在他身后怒吼,“赵铁蛋,你这是逼我开了你!”
赵铁蛋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王长有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自己当了厂长,第一个给他下马威的,竟然是这个闷葫芦。
那天下午,瓦器厂所有的工人,在赵铁蛋的带领下,集体罢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