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瘤子脖子上那颗标志性的肉瘤,好像也因主人的窘迫而愈发涨红,像一个熟透了却无人采摘的毒果。
如今的工厂,要么嫌他年纪大,要么嫌他手脚不干净的名声。昔日的工友们见了他也绕着走。
他试过去码头扛活,可那身子骨早被瓦器厂的粉尘和多年的懒散掏空了。扛了不到半天,就累得像条离了水的死鱼,工钱没拿到几个,反倒被工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彻底断了干苦力活的念想。
没钱的日子,每一秒都是煎熬。
这天他独自来到山上,山林幽静,暂时隔绝了村里的闲言碎语,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咔嚓”的脆响。忽然,一只斑斓的野鸡从草丛里扑棱着翅膀飞起,吓了他一跳。看着野鸡消失在林子深处,一个念头,悄悄钻进了刘瘤子的心里。
“野味……”他喃喃自语。
他知道,邻村石桥村离山更近,常有城里人开着车来收野味,价格不菲。一只野鸡,能换回几斤猪肉;一只野兔,够他喝上几天的劣质白酒。
第二天,他就用家里纳鞋底的粗麻线和几根削尖的竹子,做成了几个简陋的套子。他凭着儿时记忆,在山里野兽经常出没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布下了陷阱。
起初收获寥寥,但渐渐地,他摸清了门道。套住的野兔、野鸡越来越多。
他不敢在瓦盆村销赃,总是绕远路去石桥村,和那些收野味的城里人交易。
花花绿绿的钞票攥在手里,久违的踏实感让他沉醉。他甚至觉得自己找到了新的“事业”,一条比在瓦器厂吸粉尘强百倍的“新财路”。他把这归结为自己的聪明,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那天,天阴沉得厉害,山里起了雾。刘瘤子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上山检查他的套子。他走到一片被灌木丛遮掩的洼地,那里是他收获最丰的“宝地”。拨开湿漉漉的树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套子绷得紧紧的,但下面蜷缩着的,不是肥硕的野兔,也不是彩羽的野鸡。
是一个孩子。
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褂子、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右腿被他的麻绳套子死死地勒住,孩子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害怕而剧烈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申吟。
刘瘤子的第一反应是恐慌,他认得这个孩子,是石桥村柱子家的娃,出了名的淘气,整天在山里疯跑。
他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解开绳子,可脚步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炸开:放了他?
放了他,孩子一回去,哭着把事情一说,他偷猎的事就全完了!这山是集体的,偷猎是犯法的。
柱子家也不是好惹的,到时候找上门来,他不仅要赔一大笔医药费,还可能被送去派出所。他刚刚尝到甜头的好日子,就要彻底终结了。他会再次变回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刘瘤子。
不!他不能接受!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孩子,内心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汗水从他额头渗出,混着山里的雾气,黏腻得让他恶心。
就在这时,一张稚嫩却鄙夷的脸,猛地从他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那是半个月前,一个黄昏。他饿得发慌,趁着夜色,溜到邻居家的玉米地里,想掰几个玉米棒子回家煮了充饥。就在他把第三个玉米棒子塞进怀里时,一个清脆的童声像惊雷一样响起:“抓小偷!刘瘤子偷玉米啦!”
他吓得魂飞魄散,回头一看,正是柱子家的这个娃!那孩子叉着腰,站在田埂上,一脸正气凛然。村里几个人闻声探出头来,他只能丢下玉米,狼狈地逃回了家。那晚,他一夜没睡。
现在,这个让他当众出丑的“小仇人”,就无助地躺在他脚下,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害怕败露”的恐惧,和“报复雪耻”的怨毒,在他的心里疯狂地交织。放了他,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另一个选择……
他缓缓地走过去,孩子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停止了呻吟,抬起恐惧的眼睛看着他。
“叔……叔叔……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开始求饶。
这声求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更加确信,这孩子记住了他,只要活着,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一言不发,解开了孩子腿上的绳套。孩子以为他要放了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希冀。可下一秒,刘瘤子粗暴地抓起他的胳膊,将他拖向了那个水潭。
“叔叔,你要干什么?!”孩子惊恐地尖叫,拼命挣扎。
刘瘤子不理会他,将他拖到水潭边,用膝盖死死地压住他的后背,然后伸出那双沾满泥土的手,狠狠地按住了孩子的后脑勺,将他的脸,猛地按进了冰冷浑浊的泥水里!
“唔——!唔——!”
孩子剧烈地挣扎起来,双腿疯狂地乱蹬,双手在泥水里乱抓,搅得泥浆四溅。
刘瘤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他,孩子的挣扎透过他的手掌和膝盖,让他感到一阵阵战栗。但他没有松手,他知道,一旦松手,一切都完了。
孩子的挣扎,从激烈,到微弱,再到最后的抽搐……最终,彻底平息了下去。
刘瘤子又保持着那个姿势,等了足足一分钟,才像虚脱了一样,松开手,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泥地里。
他看着那个安静地趴在水潭里、后脑勺还露在水面上的小小的身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杀人了。这个念头,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后,恐惧将他淹没。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直到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尽。
他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他去了村东头废弃的化肥仓库,找到一个结实的尿素麻袋。然后,他回到山上,将那具冰冷而柔软的尸体,艰难地塞进了麻袋里。然后用绳子将袋口扎得死死的。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黑了。他把沉重的麻袋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自己则像没事人一样回了家。
那一夜,他睁着眼直到天亮。他没有丝毫睡意,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地推演着抛尸的计划。他必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让这件事,永远地沉入水底。
瓦盆河。
这个念头跳了出来。村里的年轻人,特别是吴老虎那帮人,天天傍晚都在河里洗澡。那段河湾,水流不急,但水深处也足有两三米。如果尸体从那里被发现……
一个完美的计划,在他罪恶的大脑中逐渐成型。
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刘瘤子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扛着那个沉重的麻袋,来到了瓦盆河的上游。他在距离河湾约莫一里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脱下鞋,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他用脚,用手,疯狂地搅动着河底的淤泥。很快,清澈的河水变得一片浑浊,夹杂着泥沙和水草,向下游涌去。
然后,他扛着麻袋,顺着河岸,悄悄地来到了吴老虎他们经常洗澡的那个河湾。他站在岸边的阴影里,侧耳倾听了很久,确定四下无人。
他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河水,心里默念着:吴老虎,戚愣子……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平时在村里横行霸道,今天,就让你们来替我刘瘤子背这个锅吧!让所有人都以为,是你们煞气太重,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解开麻袋,奋力抛向了河心。
“噗通!”
一声闷响,孩子迅速沉入水底,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就被浑浊的河水吞没了。
刘瘤子死死地盯着水面,直到最后一丝波纹也消失不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接下来几天,他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内心却在焦急地等待着。直到那天傍晚,戚愣子被吓疯的消息传遍全村,他躲在家里,捂着嘴,发出了无声的狂笑。
完美!太完美了!
一个愣子疯了,一个孩子“淹死”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就此被一层浓厚的“超自然”迷雾所掩盖。再也不会有人,去怀疑真相了。
然而,刘瘤子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白天,他还能强装镇定,可一到晚上,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按在冰冷的泥水里,无法呼吸。
他开始酗酒,试图麻痹自己。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庇护所。
他想到了马瘸子。
揣着卖野味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刘瘤子走进了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祠堂。
在又一次输光了钱,并欠下赌债之后,他在酒精和恐惧的双重作用下,跪在马瘸子面前,把所有的事情,当成一个惊天动地的“投名状”,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马瘸子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惧。他静静地看着涕泗横流的刘瘤子,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行了,我知道了,以后,就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