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天,一辆红色解放牌货车在瓦盆村趴了窝,彻底改变了白素云的轨迹,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往返于几个男人之间,却没想到那只海螺走进了她的心。
那辆红色解放牌货车在瓦盆村趴窝的时候,白素云正在给一个老头剃头。
水箱开锅,黑烟直冒。司机钻出驾驶室,满身油污,头发被汗水湿透。他环顾四周,看见街角有家理发店,门口挂着红白蓝三色转动的招牌。
“师傅,有没有扳手?“他推开玻璃门。
白素云抬起头,看见一个黑瘦的年轻男人,t恤湿透贴在身上,脸上有道黑印。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他一眼,不是村里那些熟面孔。
“没有扳手,“白素云继续手里的活,“隔壁修车铺有。”
“修车铺关门了。“他摸摸后脑勺,“能借个水盆不?我想洗把脸。”
白素云犹豫了下。按照店里的”规矩”,外来的男人想要什么服务,得先谈好价钱。但这个人看起来不像那种客人。
她指指店里的洗头池。
他摸出一张五毛的纸币放在柜台上。白素云给老头收了尾,收了钱,然后走到洗头池边调水温。
“头也洗了吧,“她说,“不要钱。”
他有些意外。这话说得很自然,不像是生意,更像是关心。
“跑运输的?“白素云问。
“跑山东青岛,拉海鲜。“他闭着眼,享受这难得的清凉,“你知道青岛吗?海边城市,到处都是船。”
白素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跟她说这种话了——不是讨价还价,不是暗示什么,就是单纯的聊天。
“海是什么样的?”
“蓝得像天,浪花一排排地拍过来,永远也拍不完。“他睁开眼,“还有船,大船小船,桅杆像树林一样密。”
白素云的眼神有些迷离。她从小就在瓦盆村长大,最远只去过县城。这些年来,她听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邓麻利跑车去过的那些县城。
“有机会带你去看看。“他随口说道。
这句话让白素云愣住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钱麻子会说”给你买二斤肉”,郑小军会说”带你去镇上玩”,马瘸子会说”给你和孩子扯布做衣裳”。但从来没有人说过”带你去看海”。
“我是寡妇,不能乱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这才仔细看她。二十八九岁,皮肤白净,眉眼清秀。烫过的卷发在脑后扎着,穿一件碎花罩衫。但她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像是见过太多事情的人。
“寡妇怎么了?“他坐起来,“寡妇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白素云递给他毛巾,没接话。但心里却波涛汹涌。
他的车修了三天才好。这三天里,他每天都来理发店坐一会。白素云发现,他从来不问那些别的男人会问的问题,也不会用那种特殊的眼神看她。他就是坐着,喝茶,聊天,像对待一个普通朋友。
这些让白素云感到陌生。
第二天,他带来一盒青岛的海蛎子。
“尝尝海的味道。“他把保温盒放在柜台上。
白素云好奇地撬开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咸腥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有种说不出的鲜美。
“海里的东西都这么咸吗?“她问。
“海水是咸的,“他笑了,“但是很干净。”
“那海边的人都吃这个?”
“海边的人吃的花样多着呢。生蚝、扇贝、海带、对虾……“他如数家珍,“还有啤酒,冰镇的,一口下去透心凉。”
白素云听得入神。她想象不出那种生活,但心里有种渴望在萌芽。这种渴望,她已经压抑了太久。
第三天,他带来一个海螺。
“对着这个听,能听见海的声音。“他把海螺递给白素云。
白素云把海螺贴在耳边,果然听到呼呼的声音,像风,像潮水。
“真的是海的声音吗?“她的眼睛亮亮的。
“当然是真的。“他认真地说,“海螺是有灵性的,它记得家的声音。”
那天晚上,白素云破天荒地关了店门,拒绝了郑小军的”拜访”。她和司机在镇外的河堤上坐了很久。
“我五岁就定了娃娃亲,二十三岁就守寡,“白素云说,“这些年就像在井底的青蛙,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有说这些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司机似乎明白什么。他没有问,也没有评判。
“那就跳出井口看看。“他递给她一根草,“世界很大,不止瓦盆村这一块地方。”
“跳出去就回不来了。“白素云摇头,“我还有儿子,还有这个理发店。”
“儿子总要长大,理发店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开。“他转过身看着她,“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
白素云心动了。她想到青岛的海,想到那些桅杆如林的船。更重要的是,她想过干净的有尊严的生活。
“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她问。
“一个月后吧,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看看。”
但是,村里的风言风语很快传了起来。
孟桂香在井台边大声嚷嚷:“白素云这是要干啥?现在连本村的爷们都不要了,天天跟个外地的鬼混!”
段玉莲附和:“我看见她昨天还跟那男的出去了,大半夜才回来!”
车秀芝撇嘴:“人家是要跟人跑了,理发店都不要了。”
更要命的是,郑小军这帮人也坐不住了。
“白素云,现在胃口变大了,听说你要跟野男人跑啊?“那天傍晚,郑小军醉醺醺地闯进理发店,“外地货比我们香?”
白素云拿起剪刀指着他:“滚出去!”
“哟,还挺横,”郑小军冷笑,“是不是那个跑车的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忘了当初是谁给你钱的?”
这时那个司机推门进来。他看见郑小军的德性,皱起眉头。
“有事吗?”他挡在白素云前面。
“有事,”郑小军挑衅地笑,“我想理发,不行吗?”
“理发可以,但是要排队。”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很冷。
“我偏不排。”郑小军伸手要推他。
他一把抓住郑小军的手腕,用力一拧。郑小军惨叫一声,跪在地上。
“滚。”他松开手。
郑小军捂着手腕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但是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郑小军回去就跟马瘸子告状,说外地人欺负本村人,而那几个“能人”也联起手来。
钱麻子阴沉着脸:“这个素云不知道感恩。”
马瘸子更直接:“老子花的钱,不能白花。”
更糟糕的是,村里的妇女们开始联合起来抵制白素云的理发店。
“不许去白寡妇那里理发!”孟桂香挨家挨户地串门,“她都要跟野男人跑了,还给她什么钱!”
牛翠花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对,咱们村的女人,凭什么要看她的脸色!”
一时间,理发店门可罗雀。
这天晚上,白素云一个人坐在理发店里,看着空荡荡的镜子。她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海螺里的声音,想起青岛的船和海。
但是现实摆在眼前。没有客人,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连基本生活都维持不了。更重要的是,她的儿子才八岁,如果跟他走了,孩子怎么办?
这时,他推门进来。
“车修好了,”他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白素云的心沉了下去。
“那个……”她小声问。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挣扎:“素云,我想过了,带你走不现实。”
“为什么?”白素云的声音颤抖。
“你有孩子,有牵挂。我天天在路上跑,居无定所,不能给你稳定的生活。”他低着头,“而且今天这事让我知道,这个村容不下我们。”
白素云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你说过,世界很大……”
“世界是很大,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抬起头,眼神很痛苦,“有些人注定要在原地,有些人注-定要一直在路上。”
“那那些话……”
“那些话都是真的。青岛确实有海,确实有船。但是海螺里的声音,其实是空气在贝壳里的回响,不是真的海声。”
第二天早上,红色解放车开走了。它消失在晨雾里,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白素云重新打开理发店。孟桂香她们见那个人走了,又慢慢回来理发。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但是白素云变了。她话更少了,笑容也消失了。她还是烫着卷发,穿着碎花罩衫,但眼神里没有了光彩。
那个海螺她一直放在柜台上。有时候客人问这是什么,她就说:“一个海螺。”
“能听见海的声音吗?”
“能。”她说,但自己再也没有对着它听过。
秋天的时候,有过路的司机说在外县见过那辆红色解放车,但车牌号不对。也有人说看见类似的车出了事故,但谁也说不清楚。
白素云听到这些传言时,正在给一个老太太染头发。
那天晚上,她关了店门,一个人对着海螺听了很久。她听到了风声,听到了空气的回响,但再也听不到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