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会计死在外头的消息,像一阵阴风,吹得林建国一整夜没合眼。
第二天吃早饭,他扒拉了两口糊糊,突然把筷子一放。
“福来,吃完饭,跟我到里屋来。”
林福来心里“咯噔”一下。里屋,那是爹娘睡觉的地方,除了过年磕头,他平时很少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陈年衣柜的樟脑丸味儿。林建国没说话,直接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军绿色铁盒子。
“爸,这是啥?”
林建国不答话,从脖子上解下一把被汗浸得锃亮的钥匙,打开了锁。
里面是一台黑色半旧的“红灯”牌录音机。
林福来眼睛都直了。“爸!咱家啥时候有这宝贝了?”
林建国把录音机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你考上高中那年买的。”
林福来当然记得。那时候他高兴坏了,说是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听英语磁带,结果一句没学会,把两盘邓丽君的磁带听得滚瓜烂熟。
“爸,你今天拿出来干啥?”
他从铁盒夹层里掏出一个包着塑料布的小麦克风,还有几盘没拆封的空白磁带,一起放在床上。
“你小时候记不记得,一到下雨天,你爷的腿就疼得嗷嗷叫?”林建国没头没脑地问。
“记得啊,风湿嘛。”
“不是风湿。”林建国摇摇头,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那是年轻时在矿上落下的病根,我也没问。等他走了,我想再听听他说话,听听他骂我‘兔崽子’,都听不到了。”
林福来不说话了,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陈会计,”林建国终于提到了这个名字,“他是个好人。当年要是没他撬粮仓,咱们村至少得饿死三分之一的人。可现在呢?村里还有几个人记得他?”
“我……”林福来想说我记得。
“你记得个屁!”林建国突然骂了一句,“你记得的,都是从我嘴里听来的!我问你,当年到底分了多少斤粮食?除了我,还有谁跟着去了?陈会计被带走的时候,说了啥话?你知道吗?”
林福来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看,你不知道。”林建国把烟头在鞋底摁灭,“再过些年,等我这辈人也死了,就更没人知道了。陈会计这个人,就跟没活过一样,白死了。”
他拿起那个录音机,塞到林福来手里。
“这玩意儿,能把人说的话录下来,跟真的一样。”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在下命令,“你现在是瓦器厂的技术员,吃商品粮的文化人。你去找村里的老人,找刘三奶,找张德旺,找那些还记着当年事的人。跟他们聊天,就说……就说给村里修志。把他们说的话,都录下来。”
“爸,这……”
“别他妈跟我说这说那的!”林建国瞪了他一眼,“你就告诉我,这事,你干不干?”
看着父亲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林福来只能点了点头。
“干。”
那天下午,林福来第一次抱着这个“传家宝”出了门。他心里七上八下,感觉自己像个要去刺探情报的特务。
他第一个找的是刘三奶。
“三奶,忙着呢?”
刘三奶正坐在院子里剥花生。“有事就说,老婆子我忙得很。”
“三奶,我想……我想跟您打听点以前的事。”林福来紧张地拿出了录音机。
刘三奶看见那黑色的铁疙瘩,“这是啥玩意儿?”
“录音机。能……能录音。”
“录音?”刘三奶把手里的花生一扔,“你想干啥?想把我老婆子说的话录下来,送去大队部告我状?林建国就是这么教你孝敬长辈的?”
“不是!三奶,您误会了!我就是……就是想给村里留点念想……”
“留个屁的念想!”刘三奶抄起旁边的拐棍,指着门口,“滚!赶紧给我滚!再让我看见你拿这玩意儿对着我,我打断你的腿!”
林福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他不死心,又去找了张德旺师傅。
张德旺正在厂里喝茶,看到林福来手里的录音机,倒是没那么大反应。
“你想录啥?”
“就……就聊聊陈会计的事。”
张德旺的茶杯停在了半空中。他沉默了很久,把茶杯放下,摆了摆手。
“福来,不是我不帮你。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要好。”他看着林福来,眼神复杂,“你还年轻,别去碰那些陈年的旧账。会惹麻烦的。”
“可是……”
“没有可是。”张德旺摇了摇头,“回去吧。好好学手艺,比啥都强。”
连着碰了两个钉子,林福来心里凉了半截。他这才明白,记录历史,远比他想象的要难。那些被埋藏的往事,就像压在石头下的蝎子,谁也不敢轻易去翻动它。
晚上回家,林建国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咋样?碰钉子了?”
林福来点点头。
“这就对了。”林建国反而笑了,“要是那么容易,还轮得到你?吃饭!吃完饭,明天接着去!”
他给儿子夹了一大块肉。“记住,嘴皮子磨破了,脚板子走烂了,总有一个人会开口。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口,这事,就成了。”
他知道,这台录音机,就是父亲交给他的枪。而他要打的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