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从北边的口子灌进来,刮得人骨头缝里都冷。林福来把手笼在袖子里,站在大队部泥墙下。他兜里揣着三毛钱,是攒野鸡蛋换的。
“福来,戳在这儿当界碑呐?”黄老师推着那辆老“永久”过来,车后座上绑着一摞新油印的卷子。
“黄老师,我想去趟三环村。”
“三环村?去看那座桥?”黄老师停下车,“那可是十里旱路,来回得一天。”
“我走过。”
可是福来他没说,上次是跟着爹去走亲戚,远远望了一眼,像个心结,一直没解开。
黄老师打量着他身上那件薄棉袄,叹了口气:“上来,我捎你到黄泥岭,剩下的路就不远了。”
车链子咯吱作响,碾过冻得发硬的土路。路过村口,刘三奶坐在石碾上剥花生,眼皮耷拉着,听见车响:“去县城?”
“不了,带福来这孩子去三环村看桥。”黄老师应道。
“哦,三环桥啊。”刘三奶这才抬起眼,干瘪的嘴笑起来,“那得带条红布,那树是枫杨,有灵性。跟它说说心事,风一吹,就灵了。”说罢,她颤巍巍地回屋,扯了条簇新的红布递过来。
到了黄泥岭,黄老师指着前面那条蜿蜒的土路:“就沿着这条道走,它以前是官道,错不了。天黑前一定得往回走。”
福来攥着那条红布,一个人走在空旷的田埂上。风里带着淝河水的腥气。他想起爹说过,这条河以前老发大水,淹庄稼,淹房子。人活一世,就像这河边的庄稼,得自己扛。可他觉得,自己这棵苗,风一吹就要倒。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那座横在干涸河道上的三孔石桥。
它比福来想象的更老,更苍劲。桥身是巨大的石块砌的,两侧镶着青砖,桥面被岁月磨得油光。他先是被桥西侧的景象惊住了:一棵巨大的枫杨,竟是从桥墩的石缝里生生挤出来的。那树干虬结如龙,像一个用了蛮力的巨人,弓着背,将半座石桥的重量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桥下有几个晒太阳的老人,正就着旱烟袋闲聊。
“……可不是嘛,当年乾隆爷那时候,兵部侍郎杨三公,为了镇住这淝河的水,才督造了这座桥。那时候,这可是通往京城的大官道。”一个老人敲着烟锅,吐出个烟圈。
“谁能想到,官道废了,桥还在。桥上还长出了这么个精怪。”另一个接口,“都说这叫‘树驮桥’,没这树,这桥怕是早塌了。”
福来听着,慢慢走到桥的东侧。这边的景象又不同,是两棵稍小些的树,根系像无数只手,紧紧抓着桥的边缘,身子却好似依偎着石桥。
他忽然明白了。西边是“树驮桥”,东边是“桥驮树”。
他爬上桥,走到西侧那棵巨树旁。粗糙的树皮上满是岁月的刻痕,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着。树上挂满了红绸带,在冷风里像一团团不灭的火。
他没什么心愿好许,爹的病,家里的穷,都不是求一棵树就能好的。他只是觉得,自己也该给它留下点什么。他解开冻得发僵的手指,把刘三奶给的那条红布,笨拙地系在一根垂下的枝丫上,打了个死结。
“孩儿,替家里人求福呐?”桥下的老人看见了,高声问。
福来摇摇头,没应声。他只是站着,看着西边的树如何驮着桥,又看着东边的桥如何驮着树。
天擦黑时,他回到了村口。刘三奶还坐在那儿,看见他,笑了笑:“看过了?”
“嗯。”
“布条系上了?”
“嗯。”
“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福来想了想,点了点头。
晚饭桌上,爷爷喝了口老酒,问他一天跑去了哪。
福来说:“去看了三环桥。”
爷爷夹菜的筷子顿住了:“哦,那座‘桥驮树,树驮桥’啊。”
“爷爷,到底是谁驮着谁?”
“傻小子,”爷爷呷了口酒,眼神悠远,“你都看见了。西边那棵大的,叫‘树驮桥’,看着是树把桥给扛起来了;东边那两棵,叫‘桥驮树’,看着是桥给了树活命的地儿。可这几百年风风雨雨,洪水来了,桥替树挡着;桥要散了,树根又替它箍着。你说,到底是谁驮着谁?”
爷爷放下酒杯,看着福来,“人这一辈子,也像这座桥。有时候你觉得是你在扛着家,扛着日子,觉着累。可换个心思看,没准儿,也正是这些你扛着的东西,才让你没有被风刮跑,让你的根能往下扎。驮着别人的时候,其实也被别人驮着哩。”
那一晚,福来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同桌陈小麦问他:“林福来,你昨天跑哪野去了?卷子都没领。”
福来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低头看着上面的字,说:
“我去看一座桥,和几棵树,看它们是咋样相互驮着,过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