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特别闷,一丝风都没有,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吴老虎他们几个照例来到河边洗澡。几个人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猴急地跳下水,想快点把一身的燥热泡掉。
“我日,这水怎么这么浑?”王富贵刚下水就皱起了眉头,“前两天不还挺清的吗?”
“可能是上游下雨了,冲下来的泥汤子。”吴老虎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泡一会儿就习惯了。”
戚愣子还是在他习惯的浅水区,水刚没过他的腰。他水性不好,从来不敢往河中心去。
“愣子,你老在那儿当木头桩子干啥?过来游一圈!”巩小三在不远处喊他。
“我……我不会。”戚愣子老实地回答,“就在这儿凉快凉快就行。”
大家也就没再管他,各自在水里扑腾、打闹起来。
戚愣子一个人在浅水区泡着,忽然觉得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滑腻腻的。开始他以为是河底的烂泥或者水草,也没在意。
可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好像被水流一推,轻轻地往他腿边贴了一下。
戚愣子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往水里看。水体浑浊,看不太真切,但隐约能看到水下有个白乎乎的影子。
“这是啥?”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伸手去摸。
手一碰到,那东西就“呼”地一下浮了上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脸。
戚愣子定睛一看,瞬间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差点魂飞魄散。
那是一个孩子的尸体。看样子也就十来岁,已经在水里泡得不成样子。身子肿胀得像个吹满了气的皮球,脑袋却因为头发全部脱落,显得异常的小,露出青白色的头皮。那张脸已经完全走了形,眼睛肿成两条紧闭的缝,嘴巴却大张着,里面似乎灌满了黑泥。
最恐怖的是,尸体是正面朝上浮起来的,那双紧闭的眼缝,仿佛在死死地“盯”着戚愣子。
“啊——!”戚愣子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惊叫,拼命往后退,但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坐在水里。
那具小小的尸体,随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执着地向他飘了过来。
“愣子,你咋了?”祝大个听到叫声,赶紧游了过来。
戚愣子指着那具尸体,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眼神开始涣散。
祝大个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也吓得怪叫一声:“我的妈呀!老虎,快过来!出事了!”
吴老虎和其他人赶紧围过来,看到那具小尸体,一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哪家的孩子?”王富贵的声音都发了抖。
“不知道,八成是上游漂下来的。”吴老虎强作镇定,他是这群人的头儿,“都别看了!赶紧上岸!”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爬上岸,但戚愣子还像傻了一样坐在水里,直勾勾地盯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
“愣子!愣子!你魔怔了!”祝大个冲他喊,“快上来!”
可戚愣子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神空洞,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坏了,愣子这是被吓着了!”吴老虎急了,顾不上多想,又跳下水,连拉带拽地把戚愣子拖上了岸。
戚愣子上岸后,双腿软得像面条,站都站不稳,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愣子,你到底怎么了?”巩小三拍了拍他的脸,“说句话啊!”
戚愣子惊恐地看着他们,眼神里却没有焦点,嘴巴张了张,还是发不出声音。
“那……那现在咋办啊?”
“赶紧送他回家!”吴老虎当机立断,“这尸体得马上报告给大队部!”
祝大个和巩小三不敢怠慢,胡乱穿上衣服,架着魂不附体的戚愣子往家走。一路上,戚愣子像个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到了他家,他爹妈看见儿子这副样子,吓坏了。
“愣子!俺的儿啊!你这是咋了?”他娘一把抱住儿子,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叔……婶儿……俺们在河里……碰着个死人。”祝大个结结巴巴地解释,“愣子他……被吓着了。”
“死人?!”戚愣子他爹脸都绿了,“什么死人?!”
祝大个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戚愣子的父母听完,更是手足无措,心都凉了半截。
“虎哥,那……那这尸首咋办?”王富贵看着那具在水里沉浮的小尸体,声音都在发抖。
吴老虎看着那具尸体,心里也一阵阵发毛,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乱。他是这群人的头儿。
“报警。”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报警?!”郑小军和王富贵都愣住了,“虎哥,报了警,公安来了,问东问西的,咱们……咱们会不会惹上麻烦?”
“惹麻烦也得报!”吴老虎瞪着郑小军,“怎么?你想让这孩子就这么泡在水里,等发臭了让鱼啃了?他爹娘还在家里等他吃饭呢!”
“那……那怎么报?”
吴老虎指挥道,“富贵,你腿快,现在就去大队部,把李长山书记找来!就说河里淹死人了!小军,你跟我留下,看着现场,别让任何人靠近!”
半个小时后,村支书李长山提着一盏马灯,带着几个民兵,急匆匆地赶到了河边。
当他看到那具小尸体时,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虎,怎么回事?”
吴老虎把发现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行,我知道了。”李长山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立刻做出安排,“二柱子,你去村里摇人,多带几条麻绳和木板过来,先把……先把孩子捞上来。三狗子,你骑我的车,现在就去镇上的派出所报警!快!”
折腾了快一个小时,那具小小的尸体,才被村民们用木板小心翼翼地抬上了岸。
派出所的警察,是在后半夜才到的。
一辆破旧的“北京212”吉普车,打着刺眼的车灯,开到了河边。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个年纪大的,一个年轻的。
他们勘查了现场,又把吴老虎、祝大个等几个第一发现人,叫到一边,挨个盘问。
“叫什么名字?”
“晚上为什么来这里洗澡?”
“发现尸体的时候,都谁在场?”
“你们有没有动过现场?”
年轻的警察问得很细,每一个问题都记在本子上。吴老虎他们几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紧张得手心冒汗,但都老老实实地回答。
最后,年老的警察走过来,拍了拍吴老虎的肩膀。
“小伙子,别紧张。你们发现情况及时上报,是做了好事。”他说,“这孩子,我们先带回所里,会尽快查明他的身份,通知家属的。”
看着吉普车带着那具小小的尸体,消失在夜色中,吴老虎他们几个,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当晚,戚愣子的父母就把他送到了村卫生所。老杨医生给他量了体温,听了心跳,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受了极度的惊吓。”老杨开了些安神的药,“回去好好休息,别让他再想这事儿,过几天兴许就好了。”
可是,连续吃了一个星期的药,戚愣子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他白天不吃不喝,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两眼望着房梁发呆。晚上更是噩梦不断,经常半夜惊醒,指着黑漆漆的墙角大声喊叫:“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爹妈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又带他去了县城医院。县城医院的医生诊断为“急性应激障碍”,开了些镇静的西药,但吃了还是不见效。
“这可咋办啊?俺儿子不会真就这么傻了吧?”戚愣子他娘整天以泪洗面。
正当全家愁云惨淡的时候,祝大个又来了。
“叔,婶儿,要不……请三神嫲给瞧瞧?”他小心翼翼地建议,“她老人家说不定……能治愣子。”
戚愣子他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犹豫道:“那……那些神神鬼鬼的,能行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娘一咬牙,下了决心,“医院都治不好,试试也没坏处!只要能让俺儿子好,让我干啥都行!”
当天下午,戚愣子的父母就带着目光呆滞的儿子,找到了刘三奶。
刘三奶看到戚愣子的样子,没多问,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孩子是阳气弱,被阴物冲了身,三魂七魄吓散了一半。”她说,“这事儿麻烦,得请老仙家出马,把他的魂儿给收回来。”
说完,她开始吩咐戚愣子的爹:“去,割二尺红布,再买一挂最响的鞭炮。今晚子时,你们把孩子带过来。”
晚上十一点,夜深人静,戚愣子的父母战战兢兢地带着儿子来了。
刘三奶已经布置好了神堂。供桌上除了香炉、蜡烛,还摆了一碗清水和那匹红布。桌子旁,立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柳木棍,棍子上缠满了各色布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刘三奶让戚愣子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小凳上,然后把那块红布蒙在了他的头上。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去揭那块红布。”她叮嘱。
接着,她点上香,开始请神。
这次“上身”的过程似乎格外艰难。刘三奶浑身剧烈颤抖,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嘴里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词句,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激烈地争吵。
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一跺脚,抄起了旁边那根缠着布条的柳木棍。
“哼!黄口小儿,无意冲撞,何故缠着不放!”她用男声喝道,这声音让戚愣子的父母双腿发软。
“大仙儿……求求您救救俺儿子!”戚愣子他娘带着哭腔哀求。
“那水鬼怨气不散,又见这孩子阳火弱,便跟上了他。”“大仙儿”解释道,“不过,它并无大恶意,只是想借个活人身子取点暖气罢了。得先把它送走,再给这孩子叫魂。”
说完,她手持柳木棍,走到蒙着红布的戚愣子面前,用棍子的末端,轻轻地在戚愣子的头顶、双肩点了三下。
“尘归尘,土归土,阴阳两隔,各走各路!此子阳气已还,速速离去,再敢纠缠,定叫你魂飞魄散!”
她每说一句,手中的柳木棍就“啪”地一下抽在地上。
然后,她让戚愣子他爹把那挂鞭炮在院子里点了。
做完这一切,“大仙儿”才长出了一口气,对戚愣子他娘说:“去,拿上孩子贴身的衣裳,到你们发现那东西的河边去。从那里开始,一路走一路叫他的名字,叫他跟你回家。记住,路上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回头!”
戚愣子的爹妈哪敢不从,拿着儿子的衣服就往河边跑。
“愣子,回家吧!愣子,俺爹俺娘在家等你呢!”
河边,夫妻俩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传出很远。他们不敢回头,只是一路走,一路喊,直到跨进自家的大门。
说来也怪,第二天早上,一直目光呆滞的戚愣子,眼珠竟然动了动。
“爹……娘……”他虚弱地叫了一声。
戚愣子的父母喜极而泣,抱着儿子哭成一团:“哎!俺的儿啊!你可算好了!”
又在床上躺了几天,戚愣子总算能下地走路了,只是比以前更胆小了,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更是再也不敢靠近河边半步。
刘三奶的名声,这下在十里八乡彻底传开了。村里人都说,这三神嫲是真的有大本事,连水鬼都能打发走。
而那具小尸体,经法医鉴定,死者为一名约十岁的男童,已死亡多日,因尸体高度腐烂,无法确认具体身份和死因,事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那件事过去半个月了,戚愣子已经能正常干活,但还是不敢靠近河边。
林福来却总忘不了那天晚上警察问话时的细节。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尸体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年轻警察当时这么问。
当时大家都吓懵了,谁还能注意别的?
但林福来想起来了。那孩子右手腕上,好像有根红绳。
这几天,他有事没事就往派出所跑。管户籍的老张跟他熟,偶尔会透露点消息。
“那孩子啊,”老张压低声音,“法医说死了得有个天把了。身上没外伤,但……”
“但什么?”
“肺里没什么水。”
林福来愣住了。
老张摆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当天晚上,林福来翻出了那本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是他当时随手记的:「七月廿日,王二蛋说隔壁村丢了个孩子。」
七月廿日。算算时间,正好三天整。
第二天一早,林福来骑车去了隔壁的石桥村。
在村口的小卖店,他买了包烟,跟老板闲聊。
“听说你们村前段时间丢了个娃?”
老板脸色一变:“你问这个干啥?”
“我们村河里捞上来个小孩,想看看是不是……”
“哎呀!”老板猛地拍桌子,“那孩子找着了?”
林福来心里一紧:“什么样的孩子?”
“十岁,男孩,右手腕上戴根红绳,那是他奶奶给拴的……”
红绳。
林福来的手开始发抖。
下午,县城。
林福来找到了吴老虎。老虎正在一家饭店里和几个“朋友”喝酒。
“虎哥,我有事跟你说。”
吴老虎看他脸色不对,把人支开了。
林福来把调查的结果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吴老虎放下酒杯,“有人把那孩子淹死了,然后扔河里?”
“八九不离十。”
“妈的!”吴老虎猛地站起来,“谁这么丧心病狂?”
饭店里一个瘦猴一样的男人凑过来:“虎哥,说啥呢?”
“刘瘸子,我问你,最近有没有听说拐孩子的事?”
刘瘸子眼珠转了转:“这事儿……不好说啊。”
“有话就说!”
“前段时间,确实有个外地人在周围几个村转悠。说是收破烂的,但看着不像。后来就没见着了。”
吴老虎和林福来对视一眼。
“他什么时候走的?”林福来问。
“七月十八号前后吧。”
这条线,越查越让人后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