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村的男人们,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就下了地,挥舞着镰刀,和那一片金色的海洋搏命。
所有人都下了地。
除了吴老虎。
他开着车,在村里一条还算平整的土路上,来回地兜风。车窗摇下来,里面飘出香港“四大天王”的歌声,和一股香烟的味道。
“你看那吴老虎,”正在地里割麦的李大爷,直起腰,吐了口唾沫,“发了财,就忘了本了。地里的麦子熟了,都不知道下地看一眼。”
“人家现在是吴厂长了,”旁边的张大娘酸溜溜地说,“哪里还看得上咱这几亩薄田。听说,他家的麦子,早就请人割完了。”
他们说错了。
吴老虎家的麦子,一根都还没割。
就在全村人把自家的麦子都收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一天清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把人都给震醒了。
一辆红色的“联合收割机”,在村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轰隆隆地,开进了吴老虎家的麦田。
吴老虎就站在地头。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和一条笔挺的西装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他嘴里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看着那个铁皮怪物,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家的麦田。
吴老虎的父母,吴卫国夫妇,则搬了两张小板凳,坐在地头,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和得意。
“哎呀,老吴家这小子,真是出息了!”
“可不是嘛!咱们累死累活割一天,还不够人家那机器喝口油的功夫!”
吴卫国听着这些话,腰杆挺得笔直,逢人就夸:“这小子,就是脑子活!他说,这叫‘效率’!以后啊,种地都得靠这个!”
赵铁蛋也听到了动静。
他刚从自家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和麦糠。他站在自家院门口,远远地,看着那台正在作业收割机。
他看着那机器所过之处,麦子被齐刷刷地收割、脱粒,金黄的麦粒,像瀑布一样,从机器的出口,倾泻进旁边跟着的卡车车厢里。
整个过程,高效,利落。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把磨得光滑的旧镰刀,和因为长时间劳作而布满血泡和老茧的手。
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将他牢牢攫住。
苏文清也来了。
他是被轰鸣声吸引来的。
他没有往前挤,只是远远地,站在那棵他曾经和赵铁蛋一起割过麦子的老榆树下。
他看着地头那个穿着白衬衫、意气风发的吴老虎。
他又看着扛着旧镰刀、浑身是汗的赵铁蛋。
他画了一幅画,画的名字,就叫“时代”。
不到半天,吴老虎家的麦子,就全都收割完了。
吴老虎开着车,在村里,又兜了一圈。
他路过赵铁蛋家门口时,故意放慢了车速。
他摇下车窗,看着那个还站在院门口发呆的赵铁蛋,说:
“铁蛋,怎么样?我这法子,比你那把破镰刀,快吧?”
赵铁蛋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转过身,走进了自家那间还没有盖好的新房里。
吴老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他知道,他用收割机,碾碎了赵铁蛋作为“庄稼人”的骄傲。
他赢了面子。
却好像,输掉了整个世界。
他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他要去县城,他要去更热闹更喧嚣地方,能让他暂时忘记这一切的地方。
下午赵铁蛋绕到院子后面那片空旷的麦茬地,那里,堆放着像小山一样高的麦秸。这是麦收后的最后一项活计——烧麦秸。
“哥,吃饭了!”小花在院墙那边喊。
“你们先吃,”赵铁蛋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闷,“我把这点活干完。”
他划着一根火柴,扔进了那堆干燥的麦秸里。
“轰——”
火苗,借着傍晚的风,瞬间蹿起一人多高。橘红色的火焰,吞噬着那些干枯的秸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赵铁蛋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军绿色的短裤。他拿起一把长长的铁叉,一次又一次地,将火堆边缘的麦秸,挑进火焰的中心。
火光映在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肌肉的线条随着每一次发力而贲张、扭动。
他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反复回放着白天的画面。
先是打麦场上。他用几根粗麻绳,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让那台趴了窝的老旧脱粒机重新“嗡嗡”作响时,村民们围着他,那一张张被烟火熏得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敬佩和感激。
“铁蛋,你行啊!”
“这手艺,神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所坚守的踏实、本分、手艺,都是有价值的,是值得的。
然后,画面猛地一转。
变成了吴老虎那像钢铁巨兽一样的联合收割机。
他想起了那机器所过之处,成片的麦子被齐刷刷地收割、脱粒,金黄的麦粒,像瀑布一样,从机器的出口倾泻而下。
高效,利落,强大得不讲道理。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吴老虎那张脸上。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摇下车窗,对他露出那个胜利者般轻蔑的笑容。
“铁蛋,怎么样?我这法子,比你那把破镰刀,快吧?”
赵铁蛋手里的铁叉,狠狠地插进了火堆里,搅起一片漫天飞舞的火星。
他在烧的,仿佛不是麦秸,而是他内心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和不甘。
镰刀再快,快得过机器吗?
他累得坐在了地上,靠着一个还没点燃的草垛。火堆的热浪,烤得他脸颊发烫。
他抬起头,看到了天边。
天边,正燃烧着一片壮丽而诡谲的火烧云。
云彩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浓烈的橘红色、紫色、甚至是血色,形状千变万化,像燃烧的羽毛,又像垂死的巨兽在挣扎。
这天上的火,与地上的火,遥相呼应。
看着那片变幻莫测的火烧云,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文清。
他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苏文清也曾指着天边的晚霞,对他兴奋地说:“铁蛋哥,你看,多美。我想把它画下来。”
那时,他不懂。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说:“不就是块云彩嘛,有啥好画的。”
他又想起,吴老虎在歌厅里,用最粗俗的话,去形容苏文清。他当时为此而暴怒。可现在,他痛苦地发现,吴老虎虽然粗俗,但他至少 “敢”。敢去触碰,敢去谈论,敢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接近那个他看不懂的世界。
而他赵铁蛋呢?
他只会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念想,都像这堆正在燃烧的麦秸一样,死死地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看见。他以为这是“守护”,是“深沉”。
“哥!”
是小花的声音。她端着一碗饭,和一碟咸菜,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娘让我给你送饭来。她说,人是铁,饭是钢。”
赵铁蛋没有接那碗饭。
他突然,拿起旁边那只剩下半瓶的劣质白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哥!你干啥!”小花吓了一跳。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娘,”他站起身,看着村子的方向,看着自家那间还未完工的新房的轮廓,突然问了一句让小花完全没听懂的话,“你说……天上的火,和地上的火,哪个……更暖和?”
他没有等妹妹回答,扔下酒瓶,扛起那把被他冷落了半天的旧镰刀,摇摇晃晃地,走回了那个充满了饭菜香、充满了责任,也充满了……枷锁的家。
火烧云,渐渐散了。
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