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村的泥土路被晒得开了裂。赵铁蛋黑得像块炭,每天最大的念想,就是跟着吴老虎那群半大小子,在村头的歪脖子槐树下“斗蛐蛐”。
吴老虎是天生的孩子王。他那只从乱坟岗一个破瓦罐里抓来的通体油黑的蛐蛐,被他命名为“黑将军”,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输过。桌上用石头压着的毛票和分币,几乎全被他赢了去。孩子们看他的眼神,混杂嫉妒和崇拜,像看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
赵铁蛋也想赢,但他连一只像样的“兵”都找不到。他一下午都在村后的玉米地里翻找,扒拉得满头大汗,手上被高粱叶子划出好几道口子,除了几只叫声孱弱的“闷葫芦”,一无所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玉米地里起了风。赵铁蛋有些丧气,正准备回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咳嗽声。
他心里一动,猫着腰循声找了过去。
拨开最后一排高粱秆,他看见了苏文清。
苏文清正蹲在一片被踩秃的空地上,他面前放着一个罐头瓶子,瓶底铺着一层湿润的青草。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刚抓到的萤火虫,从一片宽大的叶子上,轻轻拨进瓶子里。
他很专注,生怕弄伤了那只小虫。他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很白,跟村里其他野猴子似的男孩完全不一样。
“喂,你在这儿偷摸干啥呢?”赵铁蛋从高粱地里钻出来,故意粗声粗气地问。
苏文清被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瓶子差点脱手。他赶紧把瓶子紧紧抱在怀里,藏到身后,像护着什么宝贝。他看着突然出现的、比他高壮不少的赵铁蛋,满是警惕和胆怯。
“我……我没干啥。”他小声说,脚下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赵铁蛋看到苏文清的脚踝,上面有好几道被拉拉秧叶新划出的痕迹。他又看了看那个被苏文清死死护住的瓶子,里面已经有了十几只萤火虫,但只有零星两三只,亮着微弱的光。
“抓这玩意儿能吃啊?”赵铁蛋撇撇嘴,一屁股坐在地上,装作不在意地问。
苏文清犹豫了很久,看到赵铁蛋似乎没有要抢的意思,才不情愿地把瓶子拿到身前。
“我娘说……”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她说,古时候的人没钱买油点灯,就抓好多好多的萤火虫,装在纱布袋子里,叫‘囊萤’。挂起来,就能借着光看书了。”
“看书?”赵铁蛋愣住了,“就为了看书,你在这被叶子拉了一下午?”
苏文清低下头,小声辩解:“我爹不让我晚上点灯,他说费油……可先生今天刚教了新的古诗,我想背下来……”
赵铁蛋不说话了。他知道苏文清的爹,那个老秀才,对自己儿子有多严苛。他也知道,苏文清有多爱看书,就像他爱斗蛐蛐一样。
“可它们不亮啊。”苏文清看着瓶子,“一抓进来,就不怎么亮了。”
赵铁蛋看着瓶子里那几点光。
他站起身,一把从苏文清手里拿过瓶子。
“你干嘛!”苏文清急了,想抢回来。
“跟着我!”赵铁蛋拉起他的手腕就跑。
他的手掌布满了干农活留下的茧子。
“你……你要带我去哪?”苏文清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被迫跟着跑起来。
“让它们亮起来!”
他拉着苏文清,在玉米地里横冲直撞。他跑在前面,撞开那些碍事的枝叶,把相对平坦的路留给后面的人。玉米叶子“唰唰”地刮在他的胳膊和脸上,火辣辣地疼,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跑,越跑越快。
苏文清被动地跟着,起初还很害怕,但渐渐地,他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随着他们的奔跑和颠簸,怀里那个玻璃瓶,开始变得越来越亮。那些昏昏欲睡的萤火虫,开始在瓶子里乱飞、碰撞,拼命地闪烁起来。
一点,两点,一片……最后,整个瓶子都亮了起来。
他们一直跑到玉米地的尽头,那片临着河滩的空地上才停下。
两个人都累得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铁蛋哥……你看……”苏文清上气不接下气,却兴奋地举起手里的瓶子,“它们……它们都亮了!”
赵铁蛋抬起头。他看到,苏文清汗水顺着他泛红的脸颊滑落。
“给。”苏文清喘匀了气,把那瓶发光的“灯”,递到了赵铁蛋面前。
赵铁蛋一愣,“给我干嘛?”
“你不是要找蛐蛐王吗?书上说,蛐蛐也喜欢亮。你把这个瓶子挂在树上,周围最大最厉害的蛐蛐,肯定都会自己跑出来。你就能抓到了。”
赵铁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花了一下午,就为了让这瓶子亮起来,好看书。可现在,他却要把这光,送给自己,去换一个斗蛐蛐的输赢。
“那你……你晚上看书咋办?”
“没关系,”苏文清摇摇头,把瓶子硬塞进他手里,“明天晚上,我们再来抓。我……我跑不过你,抓不亮它们。它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有用。”
赵铁蛋捧着那个发光的瓶子。
他忽然觉得,斗蛐蛐,好像有点没意思了。
那天晚上,赵铁蛋没有去槐树下挑战“黑将军”。
他独自一人,拿着那个光芒已经开始减弱的瓶子,在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绕到苏文清家的后窗下,把瓶子轻轻放在了那积着一层薄灰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