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谁不知道,三奶年轻时在戏班子里当绣娘,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突然要做戏服,让人摸不着头脑。
“三奶,你这是要做啥?”赵铁蛋扛着锄头路过,停下来问。
刘三奶抬头看他一眼,“做戏装。”
十月的瓦盆村,稻谷收完了,地里只剩下茬子,三奶坐在石榴树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对着那一块红布料发呆。
铁蛋愣住了。
“给谁做?”
“给我自己。”三奶把针插在布上,“县里文化站说要办个老年戏曲会,让各村报名,我寻思着,也该动动这把老骨头了。”
铁蛋挠挠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唱嘛。”
三奶瞪他一眼:“咋就不能唱,我十六岁就跟戏班子走南闯北,肚子里的戏词比你认的字还多。”
这话倒是真的,村里人都说三奶年轻时也是个角儿,不光缝衣服,只是后来嫁到瓦盆村,就再没登过台。
“可是……”铁蛋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人家都说你是……”
“是啥,神嫲子?”三奶哼了一声。
铁蛋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锄头坐在石阶上,“奶,你真要去唱戏?”
“不光唱,还要穿上我自己做的戏服。”三奶拿起红布料比划着,“当年我给多少角儿做过行头,今儿个轮到自己了,马虎不得。”
她的手指在布料上游走,就像看到了成品的模样。铁蛋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平时弓着背、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似乎挺直了腰杆。
“您唱啥戏?”
“《穆桂英挂帅》。”三奶说着便打起样儿来,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她轻轻哼了几句,声音有些沙哑,但韵味还在。铁蛋听得入神,这才发现三奶唱起戏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好听。”铁蛋由衷地说。
三奶笑得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这孩子,倒是个识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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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缝制戏装,针脚细密,一如当年。铁蛋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三奶,你咋想起来要去唱戏了?”
三奶停下手里的活计:“前几天,黄老师拿了个收音机来,说是县里电台要播老戏,我一听,心里就痒痒,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着那些词儿,就像它们一直在心里等着。”
“等着啥?”
“等着有一天,还能再唱出来。”三奶看着手里的布料,“人啊,不管变成啥样,心里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我在戏班子是绣娘,到了村里成了会掐花子的老婆子,可我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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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三奶要去县里唱戏的事,有人说她老糊涂了,有人说她不安分。可三奶不管这些,白天掐花子给人治病,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缝戏装。
黄明远老师来看过她,带来了县里的正式通知,三奶接过通知的时候,手有些抖。
“刘奶奶,您行吗?”黄老师关切地问。
“行不行,试了才知道。”三奶把通知小心地收好,“黄老师,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有点啥念想?”
黄老师想了想:“是,得有念想,不留遗憾。”
“我这念想,等了三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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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那天,铁蛋借了辆平车,拉着三奶去县里,三奶穿着自己做的戏装,虽然简朴,但干净,红布料在阳光下闪着光。
“三奶,紧张不。”
“紧张啥?”三奶坐在平车上,腰还是虾状,看起来又像是挺直了,“我这把年纪,还有啥好怕的。”
到了县文化站,已经有不少老人在候场,三奶一出现,就有人认出了她。
“哎呀,这不是瓦盆儿的刘三奶吗?”
“就是那个会掐花子的?”
“听说她年轻时是戏班子的。”
“还会算命请神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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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不理会这些议论,安静地等着上场。轮到她时,她缓缓走上台,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摆场有一个桌子,桌前一把椅子,上场侧一把椅子,下场侧两把椅子
锣鼓声响起,三奶开口了: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帅子旗飘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阿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
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哪
……
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有了那当年的威风?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叫谁领兵。
……。”
声音虽然不如年轻时清亮,但韵味和表情戏十足,把穆桂英的豪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震住了。
唱完后,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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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铁蛋兴奋地说:“三奶,你唱得真好,他们都说你是今天最好的。”
三奶靠在平车上,闭着眼睛,“唱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能唱。”
夕阳西下,板车吱呀吱呀地响着。三奶哼着戏词,铁蛋在前面拉车。路过村口时,有人问:“三奶,啥时候再唱?”
三奶听了:“想唱了就唱呗,反正这戏装做好了,总不能白做。”
从那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村里人都能听到三奶在石榴树下哼戏,有时是《穆桂英挂帅》,有时是《红娘》。那些不熟悉她的小孩子们不再怕她,反而喜欢围着听。
黄老师说,这叫“老树开新花”。
三奶说:“啥新花老花的,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