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瞎子那间弥漫着草药与烟草气息的小土屋里,几人囫囵睡了一夜。天尚未破晓,便被老爷子那把嘶哑的胡琴声催醒。
“起了起了,趁早上路,日头出来就惹眼了。”陈瞎子收起胡琴,背上破旧褡裢,竹竿一点便往外走。
几人匆忙爬起,换上那身土布衣裳。王凯旋扯了扯紧绷的衣襟,鼻头一皱:“嘿,你别说,还挺合身,就是这味儿够冲的。”
胡八一压低嗓音:“将就些,这样安全。”
沈惊鸿与张起灵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衣襟。对他们而言,衣物不过是蔽体之物。
薄雾未散,一行人跟着陈瞎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黎明前的土路上。离开古蓝县境,朝着更加荒僻的黄河岸行去。日头渐高,雾气散尽,前方传来黄河沉闷的奔流声。
一个荒废多年的小渡口显露在眼前。木制码头大半坍塌入水,唯剩几根歪斜木桩倔强地立在河中。岸边系着条比陈瞎子年纪还大的破木船,随着浑浊的河水起伏不定。船头坐着个戴破草帽、披蓑衣的干瘦老头,背对众人,长烟杆对着滚滚黄河吧嗒吧嗒地抽着。
“老伙计,生意上门喽!”陈瞎子远远喊道。
船夫头也不回,夹着烟杆的手朝后摆了摆。
走到近前,陈瞎子介绍道:“这位是李船夫,在这黄河上跑了几十年,水上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李船夫缓缓转身。他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皮肤被河风烈日熬成古铜色,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看人时仿佛能穿透五脏六腑。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王凯旋鼓胀的腰间停留片刻,又在沈惊鸿与张起灵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回陈瞎子脸上。
“陈瞎子,你这带的可不是寻常香客。”李船夫嗓音沙哑,像是被河风呛了几十年。
陈瞎子凑近低语几句。
李船夫脸上的皱纹动了动,又打量沈惊鸿一眼,吧嗒一口烟:“云南?遮龙山后?那地方……不太平。水路只能到山口,剩下的得靠你们自己走。”
“到山口就行!”胡八一急忙接话,“价钱好说。”
李船夫摆摆手,望了望天色与水势:“钱的事不急。要走趁早,看这天色,午后怕要起风,河神爷要不高兴了。”
他起身解缆,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健。“上船吧,拿好东西,掉河里可没处寻。”
几人依次登上这艘看似随时会散架的老木船。舱内狭小,弥漫着鱼腥、河水与铁锈混杂的气味。
王凯旋盯着船舷外奔涌的浊浪,惴惴不安:“老爷子,您这船……结实吗?”
李船夫不答话,竹篙一点,小船晃晃悠悠离岸。他立在船尾,不用桨,只凭竹篙轻点,小舟便如活物般顺流而下,又快又稳。
渡口远去,两岸景致愈发荒凉。黄土坡与裸露岩石连绵不绝,人烟绝迹,唯余黄河水不知疲倦地咆哮东流。
船行一个多时辰,一直平稳。众人稍松心神,观望着两岸掠过的荒芜景色。
忽地,船头的沈惊鸿眉头微蹙,转向左前方一片看似平静的水域。
几乎同时,船尾的李船夫停下哼唱的小调,握篙的手紧了紧:“坐稳了,前面水窝子不太平。”
胡八一几人立即绷紧神经,牢牢抓住船舷。
左前方河面,水流看似平缓,中心却有个隐约的漩涡缓缓转动。更令人不安的是,漩涡周围的河水颜色深暗,隐隐泛着幽绿。
“那是啥?”王凯旋压低嗓门。
“尸水回流。”李船夫盯着水面,语气平淡,“早年打仗、发大水,淹死的人畜多了,怨气沉在河底,年头久了就聚成这等水窝子。不碍事,别惊动就好。”
他轻调竹篙,欲绕行而过。
变故骤生!
原本缓慢的漩涡猛然加速,范围急速扩大!一股强力自水下涌出,拽着小船朝漩涡中心滑去!
“不好!”李船夫脸色一变,竹篙猛撑,可那股吸力远超寻常!
船身剧烈摇晃,河水咕嘟冒泡,水下隐约传来阵阵呜咽,似有无数人在哭泣,听得人汗毛倒竖!
“妈的!水鬼拉船?!”王凯旋面无人色。
胡八一与雪莉杨死死抓住船舷。张起灵已然起身,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如刀。
沈惊鹤立于船头,身形随船起伏却稳如磐石。他望着翻涌的幽绿河水中那些扭曲黑影,眼神冰冷。
他抬头望了望昏沉天空,又感受风中湿气。
“不是水鬼。”他声音清晰压下所有杂音,“是地气上涌,混了积年尸煞,被午时阳火所激,临时形成的‘阴煞涡’。撑过去便好。”
李船夫意外地瞥了沈惊鸿一眼。他咬牙道:“小同志说得在理!可这涡子吸力太大,船要撑不住了!”
小船已被拽至漩涡边缘,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看就要被吞没!
沈惊鸿不再多言,迈步至船头最前,迎着阴冷腥风,双手结印。一股洪荒古老的气息弥漫开来,淡薄却威严。
他并指如剑,对漩涡中心凌空虚划一道古符。
无声无光。
可就在符成刹那,翻腾的漩涡猛然一滞!水下呜咽戛然而止!强大吸力骤然消失!
小船借惯性前冲,险险脱离漩涡范围!
李船夫趁势连点竹篙,迅速驶离这片凶险水域。
直到那片幽绿河面远远抛在身后,众人才长舒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王凯旋瘫坐船板,拍着胸口:“娘诶……吓死胖爷了……惊鸿,你刚才那是什么招?比黑驴蹄子还管用!”
沈惊鸿默然调息,方才一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消耗甚巨。
李船夫撑篙前行,深深看了沈惊鸿一眼:“后生可畏。老头子跑了一辈子黄河,头回见人能这样镇住‘尸水窝’。”
他顿了顿,语气感慨:“你们这趟云南之行,怕是要捅破天喽。”
船在沉默中继续前行。日头偏西时,前方现出一片连绵群山,浓郁绿色覆盖山体,如屏障隔绝天地。
李船夫指向那片山脉:“到了,前面就是遮龙山。只能送到山脚浅滩,再往里水浅石多,船进不去了。”
船靠一处隐蔽河滩。
几人道谢下船。陈瞎子拍拍李船夫肩膀:“老伙计,谢了,回头请你喝酒。”
李船夫摆摆手,撑船离去,很快消失在暮色河雾中。
站在遮龙山下,望着眼前隔绝天地的原始丛林,听着其中传来的未知虫鸣兽吼,所有人都明白……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虫谷之旅,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