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沙砾,抽打在官道两旁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凄厉的呼啸。天地间一片苍茫,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这冬日的荒野彻底压垮。
在这人迹罕至的风雪天里,一骑快马正沿着官道,朝着京城方向疾驰。
马是周文渊赠予的健马,通体乌黑,神骏非凡。而马背上之人,身披一件深紫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正是岳不群。
只有他一个人。
就在数日前,那场关于“一阵风”风无影的公审,已然尘埃落定。
公堂之上的情形,与岳不群和周文渊事先预料的相差无几。当那些失窃的富户乡绅们,亲眼看到自家丢失的珍贵财物——那对前朝白玉如意、那支赤金累丝嵌宝牡丹簪、那方青玉雕螭龙纹笔洗,还有那白花花的银两——被衙役一一抬上公堂,完整无缺地归还**到他们手中时,他们脸上的愤怒与焦虑,瞬间便被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庆幸所取代。
至于偷东西的贼人是谁?是“一阵风”还是“一阵雨”?对于这些只关心自身财产的苦主而言,已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甚至懒得去多看跪在堂下的风无影几眼,只顾着清点、确认自家的财物,口中不住地向端坐堂上的周文渊表达着感激之情。
周文渊顺势而为,当堂宣读了《大明律》中关于盗窃者主动投案、归还赃物可予免罪的相关条款,并着重强调了风无影系主动投案、悔过态度诚恳、且未造成财物损失等关键情节。
最终,在苦主们“青天大老爷明鉴”、“但凭府尊大人依法处置”的一片称颂声中,周文渊郑重宣布:依据《大明律》,对投案自首并归还全部赃物的风无影,免于追究刑责,当堂释放!
惊堂木落下,案结事了。
公审结束后不久,已然换上一身干净布衣、神情复杂的风无影,出现在了周文渊的府衙内院。他自然是来向岳不群叩谢再造之恩的。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岳不群向周文渊提出了辞行。
周文渊虽有不舍,但也知岳不群非池中之物,不可能久留于此。他再次于府中设下酒宴,为岳不群饯行。席间,两人回忆起数月来的交往,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到后来的把酒言欢、倾心相交,皆是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岳不群放下酒杯,神色郑重地看向周文渊,提出了最后一个不情之请:
“周兄,岳某还有一事相托。风无影此子,心性本质不坏,此前一直有意拜入我华山门下。只是……”岳不群轻叹一声,“眼下岳某身负要务,行踪不定,且华山派目前亦处于封山自省之期,实在不便收徒,以免误人子弟,亦恐牵连于他。”
他话锋一转,恳切地说道:“此子虽有些江湖习气,但身手敏捷,尤其腿脚功夫甚为了得。岳某冒昧,想请周兄暂且收留他在府中,不拘做个什么差事。哪怕是让他做个信使,往来传递公文消息,以其脚程,想必也能为大人分忧一二。不知周大人意下如何?”
周文渊听闻此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恍然。他明白,这是岳不群对风无影的另一种安排与保护。既给了风无影一个安身立命、改过自新的正当去处,避免他再次流落江湖重蹈覆辙,又让其留在自己这个“清流”知府身边,耳濡目染,或许能慢慢磨去其身上的戾气与油滑。更何况,风无影那身卓绝的轻功,若真用于公务信使,效率定然远超常人,于公于私,确实都是一件好事。
“岳兄所托,岂敢推辞?”周文渊当即笑着应承下来,“风无影能得岳兄如此费心安排,是他的造化。先生放心,他在我府中,下官定会妥善安置,绝不会亏待于他。”
见周文渊爽快答应,岳不群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他举杯向周文渊敬了最后一杯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宴席散后,岳不群未再与风无影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个鼓励和期望的眼神,便转身回房收拾行装。
翌日清晨,风雪稍歇。岳不群婉拒了周文渊派人相送的好意,只身一人,牵着那匹乌骓马,悄然离开了开州府衙。
此刻,他正独自奔驰在这风雪弥漫的回京道路上。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扑打在他的斗篷上,发出猎猎声响。但他体内紫霞真气自然流转,周身暖意融融,丝毫不惧这严寒。
目光穿透风雪,望向那遥远而未知的京城方向,岳不群的眼神锐利而坚定。伤势已愈,前路虽险,但他已做好了准备,去直面那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阴谋与风暴。
————
开州府衙,周文渊的书房内。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周文渊眉宇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他独自坐在书案后,手中正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玉质印鉴。
这印鉴质地并非顶级,雕工也略显古朴,但周文渊摩挲着它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珍视与感慨。这正是前几日岳不群临别之时,与他交换的信物。
数月相处,从最初的客套疏离,到后来的把酒言欢、倾心相交,共同经历破案、畅谈朝局、探讨学问,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官与侠、主与客,颇有了几分君子之交、惺惺相惜的知交意味。
离别在即,岳不群取出这方代表他个人的印鉴,郑重交到周文渊手中,言辞恳切:“周兄,江湖路远,朝堂风波恶。此印虽陋,却代表岳某一个承诺。他日若遇棘手难处,或是需岳某效劳之处,只需持此印信,托人传话至华山,凡岳某力所能及,定义不容辞,必当现身!”
这份承诺,重若千钧。一位江湖顶尖门派掌门的全力相助,其分量,周文渊心知肚明。
投桃报李,周文渊亦解下自己随身佩戴多年、象征着家族传承的一块羊脂白玉佩,回赠岳不群:“岳兄高义,文渊感佩。此玉佩虽不值几何,却是在下家传之物,随身已久。赠予岳兄,聊表心意。愿岳兄此去,一路顺遂,他日有缘,京城再聚!”
此刻,摩挲着这方还带着岳不群些许气息的印鉴,周文渊仿佛又看到了那位紫袍磊落、亦侠亦儒的身影,心中不免升起“知己远去”的淡淡离愁。
然而,就在他沉浸于离别思绪之际,书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带着喜气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京中吏部文书到了!”一名心腹长随手持一封盖着火漆印信的公文,满脸兴奋地快步走了进来,躬身呈上。
周文渊回过神来,收敛心绪,接过公文,拆开火漆,仔细阅读起来。
公文的内容,让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震惊与狂喜交织的神色!
这是一封嘉奖与升迁的调令!
文中高度赞扬了周文渊在任开州知府期间,尤其是近期成功破获困扰数府的“一阵风”连环盗窃大案,追回全部赃物,安抚地方,政绩卓着,彰显了其卓越的治理能力与刑名才干。
鉴于其功绩,朝廷特旨擢升:
周文渊,由正四品开州知府,擢升为从三品,任詹事府少詹事,即刻交接公务,赴京任职!
“詹事府少詹事……”周文渊喃喃重复着这个新的官职,心脏砰砰直跳。
詹事府,乃是辅导东宫太子之机构,虽在当今“二龙不相见”的背景下,权力不如前朝,但依旧是清贵无比、接近权力核心的职位!尤其是对于他这等身上打着“清流”烙印的官员而言,能入詹事府,无疑是仕途上的一次巨大飞跃,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朝廷高层的视野,未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这突如其来的升迁,如同一声春雷,在他心中炸响。他明白,这固然有他多年勤勉、以及破获“一阵风”大案带来的政绩加成,但恐怕也与朝中清流力量的运作,乃至……某种微妙的政治平衡需要,不无关系。
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手中那方岳不群所赠的印鉴,心中百感交集。岳不群刚刚离去,这升迁的旨意便到了,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衔接。
“即刻赴京……”周文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目光变得坚定而充满期待。他将那方印鉴小心翼翼地收好,与那封调令放在一处。
————
两日后。
京畿之地,官道上的积雪已被往来车马碾成了坚实的冰辙,道路两旁是皑皑白雪覆盖的田野和枯树林。巍峨的京城轮廓已然在望,那高耸的城墙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匍匐在冬日的原野上,散发着帝都特有的庄严与压迫感。
岳不群一身风尘,牵着马,不疾不徐地朝着城门方向行去。脚下这条通往京师的官道,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这已是他第二次行走于此。
上一次,是一年前。那时,他是应朝廷征召,为救治因修炼《玉女心经》而走火入魔的裕王殿下,日夜兼程赶赴京城。那一次,他心怀忐忑,不知能否救回裕王,更不知此举会将华山派带往何种境地。最终,虽稳住了裕王的伤势,却也导致裕王寿元大损,至今已一年有余。
念及此处,岳不群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这一年,时光匆匆,恍如白驹过隙。江湖依旧纷扰,朝堂依旧波诡,而华山,却在他的命令下,紧闭山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沉寂了往日的声威。不知山中弟子们,这一年过得如何?师妹中则,又可曾怨他当初的决定?
思绪飘远间,那座承载了无数权力、欲望与秘密的巍峨巨城,已近在眼前。冰冷的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能吞噬一切。
岳不群不疾不徐地朝着城门方向行去。越是接近这权力中心,他心中越是警惕,紫霞真气在体内缓缓流转,耳目感知提升到了极致,留意着四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果然,就在他距离城墙尚有数里之遥,一处官道旁的茶寮附近时,一个看似寻常、头戴斗笠、正在低头修理马鞍的汉子,突然直起身,看似无意地挡在了岳不群前行的路上。
岳不群脚步不停,眼神微凝,心中防备之心顿起,右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那汉子却并未流露出敌意,反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直接问道:“阁下可是华山派岳不群岳掌门?”
岳不群心中更是一凛,对方竟能直接道出他的身份!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对方,并未立刻回答。
那汉子见状,也不多言,只是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极其迅速而隐蔽地撩开了外袍的一角,露出了腰间一块黑沉沉的腰牌——那牌子的样式,岳不群在沈钧身上见过,正是锦衣卫的身份标识!
看到这块腰牌,岳不群心中的戒备稍松,但疑惑更甚。他连忙拱手,同样压低声音道:“不错,正是岳某。”
那锦衣卫密探见确认了身份,不再耽搁,语速极快地说道:“岳掌门,陆大人和沈大人已在城中等候多时。他们吩咐,若见到岳掌门,即刻请往此处。”说着,他报出了一个位于内城、听起来颇为僻静的宅院地址。
岳不群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陆炳?沈钧?他们竟然早已在等候自己?而且连自己抵达京城的大致时间都把握得如此精准?
随即,他便想明白了。自己虽然在开州府养伤数月,但恐怕一举一动,从未脱离过锦衣卫,尤其是陆炳和沈钧的视线。他们定然是通过某种渠道,一直关注着自己的恢复情况和行踪。只是眼下两位皇子接连遇刺,案情重大,牵扯极广,陆炳和沈钧作为主要负责此案的核心人物,定然是焦头烂额,脱不开身,无法亲自前来接应,也无法分心处理更多事务。
所以,他们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式:时刻关注,静待其成。直到自己伤势痊愈,现身京城外围,他们布置的眼线便立刻启动,主动联系,并直接告知会面地点。
想通了这一层,岳不群心中不由感慨锦衣卫情报网络之缜密高效,同时也对京城此刻面临的紧张局势有了更直观的感受——连陆炳和沈钧这等人物,都被牵制得无法轻易动弹。
“岳某明白了,多谢相告。”岳不群对那密探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记下地址后,便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不再朝着熙熙攘攘的城门方向,而是转向了一条更为清静的小路,朝着那密探所说的内城地址,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