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时濒临绝望的风无影来说,这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他依言照做,每日坚持那简单的吐纳。许是他天生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又或许是那杂耍班子的经历无形中锤炼了他的筋骨与意志,他修炼这粗浅法门的效果,竟是出奇的好!
不仅那困扰他许久的咳嗽症状日渐减轻,直至痊愈,他更是因祸得福,在那吐纳之中,不知不觉地修炼出了一丝微弱的内力!
内伤既愈,又有了内力傍身,风无影的人生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不再满足于乞讨度日,开始一边继续流浪,一边尝试着用以前在杂耍班学到的那些锻炼身体的方法来强化自己。比如在身上绑沙袋跑步,练习跳跃等等。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练功,就是觉得身上有力气了,就想试试自己能跑多快,跳多高。”风无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然而,正是这种基于杂耍技巧、近乎本能的“负重训练”,结合他体内那日渐增长的内力,阴差阳错地,让他练就了一身极其出色的脚力和惊人的直线奔跑速度!这,便是他后来那“一阵风”轻功的雏形。
“但是,”岳不群听到这里,插言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你的轻功,只有‘力’,而无‘巧’,对吗?直来直去,迅若奔马,但缺乏变化,不擅借力,更不懂长途奔袭时如何节省体力、调节气息的精妙法门。”
风无影闻言,脑袋垂得更低了,讷讷道:“是……是的。我都是闷着头跑,能跑多快跑多快……以前也没人追得上我,我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岳不群微微颔首,这就解释了为何自己重伤未愈,还能在平原之上长途追逐,最终耗尽其体力将其擒获。除了平原无处藏身之外,风无影这只重爆发、不计消耗、缺乏技巧的轻功路数,是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他就像一辆只有油门没有方向盘的跑车,短程冲刺或许骇人,但一旦陷入持久战,劣势便暴露无遗。
至于他为何会成为飞贼“一阵风”,故事就简单多了。他在一次流浪中,偶然看到官府张贴的江洋大盗通缉令,上面描绘的盗匪劫富济贫(或许只是传言)、来去如风的事迹,让他心生向往,也觉得这是一条“谋生”的捷径。
“我就想着,我也能跑得很快,我也只偷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就,就试着干了。”风无影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厉害还是不厉害,心里没底,就怕遇到真正的高手。所以,我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在一个地方,只偷三次。偷完就走,绝不停留。”
大半年来,他凭借着那身怪异的轻功和谨慎(或者说胆小)的行事风格,流窜数府,竟真的从未失手,也未曾引起真正高手的注意。直到这次,在开州府,他遇到了岳不群。
“我偷完那李员外家,本来都打算走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现满城衙役都在按图索骥地找我!”风无影说到这里,语气中依旧带着难以置信,“我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是有人光凭几个脚印,就把我看了个底掉!我……我出道以来,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与不服气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就想,一定要见见这个高人!不然我以后还怎么混?睡觉都不安稳!”于是,他便开始在周文渊府外蹲守,最终等到了岳不群出门,才有了后面这一连串的追逐与波折。
听完风无影这离奇却又透着几分辛酸的经历,岳不群久久不语。
沉吟片刻,岳不群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在风无影身上,语气平和地问道:“说了这许多,你还未曾告知,你的真名叫什么,今年多大年纪了?”
风无影正沉浸在自伤身世的情绪里,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真名……我……我没有名字。从小在班子里,班主和大家都叫我狗娃子。”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年纪嘛,应该是二十岁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狗娃子”这名号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又连忙补充道:“后来我……我干了那几票之后,江湖上不是传闻有个大盗叫‘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嘛!我觉得这名字挺威风,挺适合我的,就……就给自己取名叫风无影了。”
岳不群闻言,不由得莞尔,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调侃道:“哦?你还挺会给自己取名字。”
风无影听到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话,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仿佛真的得了什么夸奖一般,那点窘迫也冲淡了不少。
岳不群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暗暗摇头,继续问道:“那么,风无影,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这般……‘一阵风’似的飘荡下去吧?”
提到未来,风无影脸上那点刚刚浮现的轻松瞬间消失了,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茫。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我……我原本是计划好的。我打听过了,华山派如今声势很大,岳不群岳掌门武功高强,名震江湖。我……我就想着,一路向西走,去华山拜师!我要拜岳不群岳掌门为师,学一身真正的本事,将来也能……也能光宗耀祖,呃,虽然我也不知道祖宗是谁……”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嘀咕:“……只是没想到,这还没走出开州地界,就被……就被您给抓住了。”说到最后,他彻底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连看都不敢看岳不群一眼,觉得自己这拜师宏图还没开始,就已经夭折在了半路,实在是倒霉透顶。
“噗嗤——”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努力憋着笑的丫鬟翠珠,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她连忙用手捂住嘴,但那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里,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风无影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抬起头,无辜又带着点委屈地看向翠珠,不明白这丫鬟姐姐为何突然发笑。他从小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和说些讨巧的话,见状连忙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带着几分讨好地说道:
“姐姐,你……你别笑我嘛……我知道,我的经历不好听,出身也低微,想去拜师也是痴心妄想……您就别取笑我了……”
他这副故作可怜的样子,配上他那清秀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倒是真有几分惹人同情。
翠珠见他误会,连忙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但眼角眉梢依旧带着浓浓的笑意,她指着岳不群,对风无影说道:“我……我不是笑你的经历,我是笑你……笑你嘴上说得响亮,要去华山拜师,结果这心心念念的师父就在你眼前坐着,你却愣是不认识,还在这里胡吹大气,冒充人家的徒弟!你……你叫我怎么忍得住嘛!”
翠珠这番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风无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翠珠,又愣愣地转头看向端坐在主位上,神色平静无波,正悠然品茶的岳不群。
“你……你说什么?”风无影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
过了好几秒,翠珠话语里的意思才如同迟来的潮水,猛地冲进了他的意识!
“你说……他就是……?!”
风无影“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由于动作过猛,差点带翻了身后的椅子。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岳不群,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如梦初醒般的骇然!
也就在这一瞬间,无数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如同碎片般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这个丫鬟,从始至终,恭敬地称呼这位紫袍人为“先生”!而在泰山那个山洞外,那些泰山派的弟子和那位天门道长,称呼他的是“岳师伯”!
岳先生……岳师伯……
风……风无影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之前只顾着逃跑和编造谎言,竟然完全没有将这些称呼和那位名动天下的华山派掌门岳不群联系起来!
难道……难道眼前这位气度雍容、武功深不可测、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紫袍人,真的就是自己一心想要拜入门下、那个传说中君子剑——岳不群?!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看着岳不群那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威严的面容,越想越觉得可能!除了华山掌门,谁还能对华山弟子情况了如指掌?谁还能有那般精妙的剑法见识(虽然只是听闻)?谁又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和高超的轻功?
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醒悟,让风无影僵在原地,指着岳不群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惶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命运开了个天大玩笑的荒谬感。
岳不群看着风无影那副如同被雷劈中、指着他颤抖不已的滑稽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风无影那充满震惊与探寻的眼神,气定神闲地,用一种仿佛在陈述今日天气如何般的平淡语气,缓缓说道:
“没错,我就是岳不群。”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从岳不群口中说出,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彻底坐实了风无影心中那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猜测!
岳不群的亲口承认,非但没有让风无影更加惶恐,反而像是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他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混乱与不安。一种“原来如此”、“果然是他”的明悟感涌上心头,取代了之前的震惊。
下一刻,风无影做出了一个让一旁翠珠都惊讶的举动。
只见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之前的油滑之态,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和恳切。他仰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岳不群,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却清晰无比:
“弟子风无影,恳请岳掌门收我为徒!弟子愿拜入华山门下,恪守门规,勤修武艺,绝不敢有负师门!”
他这突如其来的正式拜师,倒是让岳不群微微挑眉。岳不群并未立刻答应,也没有让他起身,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哦?你想拜我为师?”岳不群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的意味,“天底下门派林立,名头响亮的又何止我华山一家?少林乃武林泰山北斗,武当与少林齐名,底蕴深厚,嵩山派近年来亦是声威赫赫,左盟主雄才大略。你为何偏偏执着于要拜入我华山门下?莫非,只是因为我华山近几年名头稍响一些?”
他这个问题,意在探知风无影拜师的真实动机,是慕虚名,还是另有缘由。
风无影跪在地上,听到岳不群的问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一种既认真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纠结神色。他似乎在心里组织着语言,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用一种带着点奇怪逻辑的语气说道:
“因为……因为师父(他下意识地还是用了这个称呼)像我爹。”
“噗——咳咳!”一旁的翠珠刚端起茶壶想给岳不群续水,听到这话,差点把茶壶给扔了,连忙捂住嘴,肩膀不住地抖动,显然是忍笑忍得极其辛苦。
岳不群也是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弄得一怔。
看到岳不群和翠珠的反应,风无影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歧义,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长得像我爹!我……我连我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是……是丢是卖,我都记不清了……”
他眼神一黯,但随即又亮了起来,语气变得急切而真诚:“我的意思是,是江湖上那些关于师父您的传闻,让您在我心里的形象,很像我……像我想象出来的爹应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