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确定了对方的藏身范围,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岳不群便不再急于一时。他深知,以风无影此刻的状态,绝无可能立刻翻越泰山逃往他处,必然是在山中寻找隐秘之地调息恢复。而这偌大泰山,何处有山洞,何处可藏人,又有谁能比世代居于在此的泰山派更清楚?
当下,岳不群不再施展轻功去追索那已然消失在林海中的具体身影。他整了整因长途奔袭而略显风尘的紫袍,拂去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态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儒雅与一派掌门的气度。
他不再沿着风无影逃窜的方向追寻,而是辨明方向,踏上了那条通往泰山派主殿的、由青石铺就的正式山道。步履从容,如同一位前来拜访老友的客人,闲庭信步般,径直朝着泰山派的所在,寻那天门道人去了。
岳不群沿着熟悉的泰山山道拾级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位于日观峰东侧的泰山派主殿群。主殿名为玉皇殿,气势恢宏,飞檐斗拱,在夜色与山雾的笼罩下,更显庄严肃穆。殿前有弟子持剑守卫,神色警惕。
听闻华山派掌门岳不群深夜到访,正在殿内与几名长老议事的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颇为意外。他身材高大,面膛微黑,一部虬髯更添几分粗豪之气,但那双眼睛开阖之间,却不时闪过精明的光芒。他素知岳不群与嵩山左冷禅不睦,而自己近年来为保泰山派利益,多有仰仗左冷禅之处,心中对岳不群自然存了几分疏远与戒备。
“岳师兄?真是稀客!不知是何风,把你从华山吹到这泰山来了?”天门道人迎出殿外,拱手为礼,语气看似热情,但那审视的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在岳不群身上扫视,带着浓浓的探究之意。他侧身将岳不群请入玉皇殿内,分宾主落座,弟子奉上清茶。
岳不群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并未饮用,只是借此动作观察着天门道人及其身旁几位长老的神色。他心知肚明,在此人面前,虚与委蛇效果不大,反而容易引起更多猜疑。
放下茶杯,岳不群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地说道:“天门师兄,实不相瞒,岳某此次冒昧来访,乃是为寻一个人。”
“寻人?”天门道人浓眉一挑,眼中疑色更重,“不知是何等人物,竟劳动岳师兄大驾,从华山一路寻到我泰山地界?”他话语中特意强调了“泰山地界”四字,意在提醒岳不群,此地并非华山,你越界了。
岳不群仿佛未听出他话中深意,依旧平静地说道:“此人乃是一飞贼,在开州府犯案,岳某恰逢其会,便一路追踪而来。亲眼见他力竭,遁入了泰山西麓的深山之中,失了踪迹。因此特来拜会天门师兄,想请师兄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的份上,助我搜寻此人。”
“开州府的飞贼?”天门道人闻言,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狐疑之色,他干笑两声,“呵呵,岳师兄,不是小弟多心。那开州府并非华山地界,官府缉拿盗匪,自有其法度。岳师兄身为华山掌门,为何要越俎代庖,插手他府之事?这……似乎不合江湖规矩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岳不群:“岳师兄,你我皆是明白人。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不假,但有些事,还是摆在明面上说清楚为好。你深夜至此,当真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飞贼?”
显然,天门道人根本不信岳不群这番说辞。他认定岳不群此行必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许是来窥探泰山派虚实,或许是来离间他与左冷禅的关系,总之,绝不可能如他所说这般简单。
岳不群看着天门道人那副“你休想骗我”的表情,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知道,与此人绕圈子只是浪费时间。
“天门师兄既然不信,岳某也无话可说。”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诱饵,“不过,岳某并非让师兄白忙一场。只要师兄能助我擒住此人,岳某愿意以三招泰山派失传已久的剑法绝学,作为酬谢。”
“什么?失传绝学?!”天门道人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原本充满怀疑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泰山派传承数百年,期间历经波折,确实有不少精妙剑招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这是历代掌门心中最大的憾事。岳不群此言,可谓正中其痒处!
“岳师兄,此话当真?!”天门道人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提高,“不知是哪三招绝学?”
岳不群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其中一招,名曰——‘岱宗如何’。”
“岱宗如何?!”天门道人失声惊呼,连同他身旁的几位长老也纷纷动容!此招名他们只在派内最古老的典籍残篇中见过零星记载,据说乃是泰山剑法中一门极其高深的起手式与算剑法门,能料敌机先,奥妙无穷,早已失传数代!岳不群如何得知?又如何能会?
“岳师兄!”天门道人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贪婪,但语气已然变了,带着急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你会这‘岱宗如何’?莫非是消遣贫道不成?”
岳不群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殿中空旷之处,朗声道:“是否为真,天门师兄一看便知。”
说罢,他并指如剑,虽未持真剑,但一股森然剑意已骤然弥漫于玉皇殿内!只见他身形微侧,左手虚捏一个剑诀置于胸前,仿佛在掐算着什么,右手剑指则斜斜指向斜上方,姿态古朴而玄奥,周身气息圆融一体,竟隐隐与这泰山之雄浑气势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虽然未曾真正发力,但那神韵、那架势,尤其是那独特的、仿佛在衡量天地、计算敌我的起手意境,赫然与典籍中描述的“岱宗如何”的精髓一般无二!
岳不群并未将招式使全,只是展示了这起手式的神韵与核心要旨,随即便收势而立,气定神闲地看着天门道人。
天门道人和他身边的几位长老,此刻已是目瞪口呆!他们身为泰山派高层,对本门剑法的气息再熟悉不过。岳不群方才所展露的,绝非胡编乱造,那确确实实是蕴含着泰山剑法真意、且境界极高的招式,与他们想象中的“岱宗如何”竟有八九分契合!
“这……这……”天门道人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他再无怀疑!虽然不知岳不群从何处习得此招,但只要能将其收回泰山派,那就是天大的功劳!
“岳师兄!”天门道人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与之前的猜疑冷淡判若两人,“何须如此客气!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互相协助乃是分内之事!不过是一个小小毛贼,竟敢惊扰岳师兄,还潜入我泰山地界,简直罪该万死!”
他转身对着殿外,声若洪钟地下令:“传令下去!即刻起,封锁西麓下山所有通道!派出所有能动用的弟子,由各位长老带队,配合岳先生,进山搜捕那名飞贼!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殿外弟子轰然应诺,脚步声迅速远去,整个泰山派瞬间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
天门道人这才回过头,对着岳不群拱手笑道:“岳师兄放心,只要那贼子还在山中,绝对插翅难飞!还请师兄稍坐,静候佳音。待擒住那贼人,你我再细细探讨那剑招之事,如何?”
岳不群看着天门道人前倨后恭的态度,心中了然,面上亦是含笑回礼:“那就有劳天门师兄费心了。”
他知道,在这“失传绝学”的巨大诱惑下,天门道人已然成了他手中最得力的搜山犬。那个自以为躲入安全地带的风无影,此刻恐怕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张由泰山派弟子编织而成的、铺天盖地的大网之中。
岳不群见天门道人已然心动,并迅速下达了搜山的命令,心中一定。他深知趁热打铁的道理,立刻将风无影的详细特征——年约二十五,男,身高五尺一二,体态纤细,身着黑色夜行衣,可能精通缩骨异术,轻功路数阴柔诡谲,以及其最后遁入泰山西麓的大致方位,一一告知了天门道人。
天门道人此刻积极性极高,听得格外认真,随即召来心腹弟子,将岳不群提供的这些细节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传达了下去,要求各搜山队伍务必以此为准,重点排查。
安排妥当之后,两人重新在玉皇殿内落座。弟子重新奉上热茶,殿内的气氛比起初时已然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微妙的、因利益而暂时结盟的“融洽”。
天门道人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看似随意地抿了一口,实则那双精明的眼睛始终在观察着岳不群的神色。他放下茶杯,脸上堆起笑容,试探着问道:“岳师兄,方才你提及那三招绝学……除了这‘岱宗如何’,不知另外两招,又是何等精妙剑法?恕贫道好奇,岳师兄是从何处得知我泰山派这些失传秘技的?”
他这话问得看似客气,实则包含了两个核心问题:一是想确认另外两招的价值,二是探究岳不群获得这些剑招的途径,以判断其真实性及背后是否隐藏其他意图。
岳不群心知肚明,思过崖后洞石刻的秘密关乎重大,绝不能轻易泄露给天门道人这等与左冷禅走得近的人物。但他也早有准备,闻言神色不变,从容答道:“天门师兄既然问起,岳某自当坦言。另外两招,一为‘朗月无云’,一为‘峻岭横空’。”
他每说一个名字,天门道人的眼神便亮一分。这两个名字,他同样在派内古籍中见过记载,皆是泰山剑法中失传已久、威力极强的杀招!岳不群能准确说出名称,已然增加了其话语的可信度。
至于来历,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追忆与感慨之色,胡编乱造道:“至于岳某如何得知……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乃是在整理我华山派某位前辈遗留下的手札笔记时,偶然发现的。笔记中记载,昔年我华山那位前辈,曾与贵派一位前辈高人相交莫逆,时常切磋剑理,交流心得。贵派那位前辈在论剑之时,曾演示并讲解过这几招的精要,被我派前辈记录了下来,并附上了自己的些许感悟。岳某也是近日整理故纸堆,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这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完全契合五岳剑派之间的交往历史。
天门道人听完,脸上的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他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岳师兄所言,合情合理!我五岳剑派立派百余年来,虽各有传承,但‘同气连枝’并非虚言,历代前辈高人之间互相拜访、切磋论道乃是常事。不瞒岳师兄,我泰山派的藏经阁内,至今也还保留着一些与贵派前辈交流的剑理笔记和手札,其中亦不乏对贵派一些精妙剑招的探讨与记录。只是年代久远,许多都残缺不全了,唉……”
他这番话,既是认同了岳不群的说法,也隐隐点出泰山派同样握有华山派的一些“把柄”或“交流记录”,意在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暗示岳不群不要以此拿捏泰山派。
岳不群自然听得出他话中之意,只是微微一笑,举杯示意:“前人风范,令人神往。我辈当继承遗志,使五岳剑派更加发扬光大才是。”
“正是,正是!”天门道人哈哈一笑,气氛愈发“融洽”。
既然最大的疑虑已经打消,剩下的便是等待搜山的结果。两人便开始在殿内喝茶闲聊,东拉西扯起来。天门道人先是感慨了一番泰山派维持不易,开销巨大,言语间不乏暗示左冷禅的“慷慨”支持;岳不群则避重就轻,只谈华山风物,偶尔提及江湖轶事,绝不接关于嵩山的话茬。两人看似相谈甚欢,实则各怀心思,言语间机锋暗藏,却又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时间就在这看似和谐、实则微妙的交谈中缓缓流逝。殿外的天色由深沉墨黑逐渐转为鱼肚白,继而晨曦微露,霞光染红了东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