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冬夜来得早,刚过酉时,藩王府的烛火就次第亮起。朱允炆坐在书房里,手里捏着一封刚从南京传来的密信,信纸边缘被他捻得发皱。信是齐泰写的,字里行间透着焦虑:“朱允熥在京营整肃军纪,已斩杀千户张成,杖责百户李忠,军中武勋派皆呼其‘英主’。周德兴近日频繁出入其府邸,似有密谋……”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敲打着窗棂,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朱允炆放下密信,对侍立一旁的黄子澄道:“去请梅殷将军来,就说我有军务相商。”
黄子澄迟疑道:“殿下,此刻已近亥时,梅将军怕是已经歇下了……”
“让他起来。”朱允炆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天大的事,也得让他过来。”
梅殷是朱元璋的女婿,娶了宁国公主,此刻正担任长沙卫指挥使,手握五万兵权。他为人谨慎,平日里既不亲近建文派,也不依附武勋集团,在朱允炆和朱允熥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接到朱允炆的传召时,他刚脱了盔甲,正准备和夫人一起看儿子练字。
“殿下深夜传召,怕是有急事。”梅殷披上披风,对夫人道,“你先带孩子睡,我去去就回。”
宁国公主忧心忡忡:“最近南京那边不太平,你凡事多留心,别卷进他们叔侄的争斗里。”
梅殷点点头,快步走出府邸。长沙卫的军营就在藩王府西侧,他没骑马,步行穿过两条街,就到了藩王府门口。侍卫通报后,他被直接领到书房。
朱允炆正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的地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梅将军,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殿下客气了。”梅殷拱手行礼,目光落在桌上的密信上,“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朱允炆拿起密信,递给梅殷:“你自己看吧。”
梅殷看完信,眉头紧锁。他知道朱允熥在京营动作频频,但没想到会这么激进——斩杀张成,就等于打了周德兴的脸,这分明是在立威,也是在试探朱元璋的底线。
“朱允熥此举,怕是……”梅殷话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
“怕是要动手了。”朱允炆走到梅殷面前,眼神锐利如刀,“他在京营清洗异己,拉拢武勋,难道是为了防鞑靼?我看他是为了防我,防长沙!”
梅殷沉默片刻:“殿下多虑了吧?陛下尚在,朱允熥不敢乱来。”
“不敢?”朱允炆冷笑一声,“他连尚方剑都敢私用,还有什么不敢的?去年在云南,他借着平叛的名义,杀了三个跟我有旧的土司,那时候他就没把陛下放在眼里!”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梅将军,你是陛下的女婿,也是长沙的屏障。我把长沙的兵权交给你,就是信得过你。”
梅殷心里一紧。他知道朱允炆这话的分量——长沙卫的五万兵,是朱允炆对抗南京的根本,也是他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一旦站队,就没有回头路了。
“殿下放心,”梅殷缓缓道,“只要有我在,长沙就乱不了。”
“光不乱还不够。”朱允炆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蜡封的密信,递给梅殷,“我要你从今日起,厉兵秣马,整军待命。若是京中有变——”他压低声音,“若是朱允熥敢动我,你就立刻率五万兵北上,直逼南京!”
梅殷接过密信,入手沉甸甸的。信上的字迹是朱允炆亲笔,盖着他的藩王印,内容和他说的一样,只是更详细:“若南京有异动,梅殷可便宜行事,调动湖广、江西兵马,务必护住国本……”
“殿下,”梅殷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这怕是不妥。没有陛下的旨意,擅自调兵北上,那可是谋反啊!”
“谋反?”朱允炆眼神一沉,“朱允熥在京营结党营私,意图不轨,那才是谋反!我这是清君侧,是护驾!”他抓住梅殷的胳膊,语气急切,“梅将军,你想想,若是朱允熥真的得了势,他会放过你吗?你是我重用的人,他早就把你当成眼中钉了!”
梅殷的心跳得厉害。他知道朱允炆说的是实话——朱允熥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若是真让他掌了权,自己这个长沙卫指挥使怕是活不过三个月。可调动兵马,毕竟是天大的事,一旦出错,就是灭门之罪。
“殿下容我想想……”梅殷艰难地说。
“没时间想了!”朱允炆松开他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给你三天时间,把长沙卫的五个营都整训起来。粮草、军械,缺什么尽管跟我说,议政堂的乡绅们会支持你的。”他走到门口,对侍卫道,“备车,送梅将军回府。”
梅殷拿着密信,恍恍惚惚地走出藩王府。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的披风,也打湿了那封沉甸甸的信。他站在雨中,望着长沙卫军营的方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回到府邸,宁国公主还没睡,见他神色凝重,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梅殷把密信递给她,颓然坐在椅子上:“你自己看吧,朱允炆要我整军待命,随时准备北上。”
宁国公主看完信,脸色煞白:“他疯了吗?没有父皇的旨意,调兵北上就是谋反!”她抓住梅殷的手,“夫君,咱们不能答应!这是把整个梅家往火坑里推啊!”
“我知道。”梅殷揉着眉心,“可我若是不答应,朱允炆能放过我吗?长沙卫的兵权在我手里,他要是猜忌我,随便找个罪名就能把我办了。”
“那也不能跟着他胡闹!”宁国公主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父皇最恨的就是藩王私调兵马,当年朱文正就是因为这个被圈禁至死的!咱们不能重蹈覆辙!”
梅殷沉默了。朱文正是朱元璋的侄子,当年守洪都立下大功,却因私调兵马被朱元璋严惩,最后郁郁而终。这个先例,像一根刺,扎在每个手握兵权的将领心里。
“我有个主意。”宁国公主擦了擦眼泪,“你表面上答应朱允炆,该整训整训,该备粮备粮,但千万别真的动。暗地里,你派个人去南京,把这事告诉父皇,让他来定夺。”
梅殷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得罪朱允炆,又能把皮球踢给陛下。”他站起身,“我这就去安排,让心腹张千户连夜动身,去南京见陛下。”
长沙卫的军营里,梅殷的命令很快传了下去。五个营的士兵被紧急集合,校场上灯火通明,士兵们披甲执矛,脸上满是疑惑。梅殷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奉藩王令,近日将有大操演,各部务必做好准备,粮草、军械三日之内清点完毕,不得有误!”
士兵们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还是齐声应道:“遵命!”
消息传到藩王府,朱允炆正在和黄子澄、齐泰的使者商议。黄子澄道:“梅殷动作倒是快,看来他是不敢违抗殿下的命令。”
朱允炆却摇摇头:“梅殷此人,看似忠厚,实则精明得很。他会不会真的听话,还很难说。”他对使者道,“你回南京告诉齐泰,让他盯紧京营的动向,尤其是朱允熥的亲卫营,一有动静,立刻回报。”
使者领命而去。黄子澄忧心忡忡:“殿下,若是梅殷阳奉阴违,咱们怎么办?长沙的兵权可都在他手里。”
“那就换个人。”朱允炆语气冰冷,“长沙卫的副将康茂才,是我父亲当年的旧部,忠心可靠。若是梅殷敢耍花样,就让康茂才取而代之。”
康茂才此刻正在营房里擦拭他的佩刀。这把刀是当年随朱元璋打陈友谅时得的,刀鞘上刻着“忠勇”二字。听到梅殷的命令,他心里就犯了嘀咕——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大操演?
正琢磨着,梅殷的亲卫来了:“康将军,将军请你去中军大帐议事。”
康茂才跟着亲卫走进大帐,见梅殷正对着地图发呆。梅殷见他进来,指着地图上的岳阳道:“康将军,我打算把第三营调到岳阳,你觉得如何?”
康茂才一愣:“岳阳是长沙的北大门,调一个营过去倒是应该,只是……为何突然调兵?”
梅殷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藩王殿下让咱们整军待命,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他没说朱允炆让他北上的事,只是含糊道,“我把第三营调去岳阳,一来可以防备北边的动静,二来也能离长沙远点,省得卷入是非。”
康茂才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梅殷的意思。他抱拳道:“将军英明。末将这就去安排,保证第三营明日一早就出发。”
梅殷点点头:“辛苦你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越过岳阳一步。”
“末将明白。”康茂才转身离去,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这长沙,怕是要不太平了。
南京的皇宫里,朱元璋也收到了梅殷的密报。此时他正躺在病榻上,咳嗽不止,周德兴和胡惟庸侍立在旁。看完密报,朱元璋把信纸扔在一旁,喘着气道:“朱允炆……他倒真敢想。”
周德兴道:“陛下,朱允炆私令调兵,形同谋反,不如……”
“不如什么?”朱元璋瞪了他一眼,“废了他?然后让朱允熥那个莽夫独掌大权?”他咳嗽了几声,对胡惟庸道,“传旨给梅殷,就说长沙防务要紧,让他好生操练,不得擅离职守。”
胡惟庸一愣:“陛下,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朱元璋闭上眼睛,“两个都是朕的孙儿,难道真要朕杀了一个?让他们斗吧,斗出个高低来,朕才知道该把这江山交给谁。”他对周德兴道,“你去告诉朱允熥,让他安分点,别以为朕病了,就管不了他了。”
周德兴领命而去。胡惟庸看着朱元璋苍老的脸,心里暗暗叹气——这两位皇长孙,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在磨刀霍霍,这大明的江山,怕是真要变天了。
长沙的雨下了三天三夜。梅殷的整训搞得有声有色,士兵们每天操练到深夜,粮草和军械也清点完毕,看上去一切都按朱允炆的命令在办。可只有梅殷自己知道,他把最精锐的第三营调到了岳阳,又借口防备土司,让康茂才带了一营兵去了湘西,真正留在长沙的,只有三万老弱。
朱允炆不是没察觉,只是他没点破。他知道梅殷在观望,也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动他。长沙需要稳定,而梅殷,暂时还是稳定的象征。
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朱允炆站在藩王府的城楼上,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对黄子澄道:“告诉梅殷,就说我很满意他的整训。等过了年,我会向陛下上奏,为他请功。”
黄子澄道:“殿下这是……”
“稳住他。”朱允炆的目光望向北方,“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等我在河南的赈灾事宜办妥,等建文派的势力再稳固些,到时候……”他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决心,已经说明了一切。
城楼下,梅殷正在和康茂才说话。康茂才刚从湘西回来,带来了土司们的贡品——几匹上好的绸缎和一些土特产。梅殷看着那些绸缎,突然笑道:“这些东西,送进宫里给公主做件衣裳正好。”
康茂才道:“将军还有心思说笑?属下听说,南京那边又有动静了,朱允熥把徐辉祖的儿子徐钦调到了京营,任千总。”
梅殷的笑容淡了下去:“该来的,总会来的。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沉稳,心里却清楚——这场风暴,已经离长沙越来越近了。
远处的校场上,士兵们还在操练,喊杀声震天。可在这震天的喊声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每个人都知道,平静的日子不多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他们,都将是这场风暴中的棋子,身不由己,只能随着局势,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