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刚入秋就下了场连绵的冷雨,把聚宝门的青石板洗得油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俞靖牵着一匹栗色马站在城门外,怀里揣着个油布裹紧的木盒,指节被盒子边缘硌得发红——里面是燕王朱棣让他带的“澳洲特产”:一块拳头大的赤金,嵌在青玉底座上,说是澳洲海边捡的“狗头金”,还有两串紫莹莹的果子,朱棣说叫“葡萄”,是澳洲土人种的。
“俞百户,这边请。”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亲自来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俞靖,“燕王在澳洲可好?上次送的鹦鹉,陛下还赏给太孙了呢。”
俞靖心里一紧,面上却堆起笑:“托陛下洪福,燕王在那边一切安好,就是时常念叨着陛下,特意让小的带些土产,表表孝心。”他知道蒋瓛是朱元璋的亲信,眼睛比鹰还尖,半句虚言都瞒不过。
进了宫,雨更大了,廊下的铜鹤被淋得发亮。乾清宫里暖烘烘的,朱元璋正歪在龙椅上看奏折,手里捏着个紫砂小壶,见俞靖进来,眼皮都没抬:“朱棣又给朕带什么好东西了?”
“回陛下,”俞靖跪下磕头,把木盒举过头顶,“燕王说这是澳洲的狗头金,还有那边的鲜果,叫葡萄,酸甜可口,请陛下尝尝鲜。”
太监打开盒子,朱元璋瞥了眼那金块,嘴角撇了撇:“这金子在澳洲是不是跟石头一样多?不然他怎么老往回送。”话虽这么说,还是让太监收了,又指了指葡萄,“这果子看着新奇,洗一串来。”
俞靖跪在地上,听着朱元璋慢悠悠地吃葡萄,一颗一颗,果皮落在银碟里发出轻响。他手心全是汗,朱棣交代的话在舌尖打转——问陛下要不要增兵澳洲,其实是想探探朱元璋对藩王的态度,尤其是对朱允炆和朱允熥的看法。
“澳洲那边,还太平吗?”朱元璋忽然问,声音哑哑的,带着老态。
“回陛下,一切太平。”俞靖赶紧答,“燕王带人清了几股海盗,还跟当地土人换了不少好东西,现在悉尼港的船厂都盖到第三座了。”
“盖那么多船厂做什么?”朱元璋放下葡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是想在澳洲当海贼王?”
俞靖心头发颤,忙磕了个头:“陛下息怒!燕王说,澳洲海疆万里,得多造些船才守得住,免得倭寇流窜过去,扰了陛下的清静。他还说,只要陛下一句话,他立马带着船回来护驾。”这是朱棣教的托词,说朱元璋就吃这套“忠君”的话。
果然,朱元璋脸色缓和了些,端起紫砂壶喝了口:“他有这份心就好。朕问你,澳洲要不要增兵?南边的爪哇、暹罗,没找他麻烦?”
来了!俞靖屏着气,按照朱棣教的答:“燕王说‘臣镇守足矣’,不用增兵。他还说,若是内地需要,他随时能调水师回来,多少都行。”他特意加重了“多少都行”四个字,暗示朱棣手里有兵,而且听调。
朱元璋没说话,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着,嗒嗒嗒,像在算什么账。殿里静得能听见外面的雨声,俞靖的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过了半晌,朱元璋忽然笑了,是那种让人发毛的笑:“朱棣这小子,跟他老子一个德性,手里有枪杆子,说话都硬气。”
俞靖不敢接话,只能低着头。
“你回去告诉朱棣,”朱元璋又说,“澳洲的事,他自己看着办,别惹出乱子就行。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让他少管南京的闲事,谁当太子,谁继承大统,轮不到他一个外藩插嘴。”
俞靖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他忙连连磕头:“小的记住了,一定原原本本地告诉燕王。”
朱元璋挥挥手让他退下,等俞靖的脚步声消失在雨里,才对蒋瓛说:“你觉得,朱棣这是什么意思?”
蒋瓛躬身道:“燕王怕是在观望。朱允炆在长沙推新政,朱允熥在云南整军,两边都派人去澳洲见过他,他这是想坐收渔利。”
“坐收渔利?”朱元璋冷笑一声,拿起那串没吃完的葡萄,“他也配?澳洲那地方,朕让他去守,是看在他娘的面子上。真以为朕老糊涂了,看不出他在那边造枪造炮?”
“那要不要……”蒋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现在杀他?朱允炆和朱允熥还不闹翻天?让他待在澳洲,离得远,翻不起大浪。倒是这两个孙子,”他拿起朱允炆的奏折,上面写着长沙粮税改革的事,“一个急着当仁君,一个急着当战神,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蒋瓛不敢吭声,看着朱元璋把奏折扔在一边,又拿起朱允熥的军报,上面说云南土司又反了,他带兵杀了三百多人才镇压下去。
“你说,朕是不是该给他们找点事做?”朱元璋忽然问,眼睛里闪着精光,“比如,让朱允炆去河南赈灾,让朱允熥去漠北巡边,看看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
蒋瓛心里一动:“陛下英明。让他们离南京远点,也省得天天在朝堂上斗来斗去。”
朱元璋没说话,拿起那颗狗头金,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像是在掂量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打拍子。
俞靖出了宫门,才发现自己的膝盖都跪麻了。蒋瓛派了个小校送他出城,一路无话,快到聚宝门时,小校忽然说:“俞百户,刚才太孙殿下派人来问,燕王有没有带澳洲的稀罕物给他。”
俞靖心里冷笑,朱允炆倒是消息灵通。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澳洲产的彩色贝壳:“这点小东西,麻烦转告太孙,燕王说下次带更好的。”他才不会给朱允炆好脸色,朱棣说了,朱允炆的“仁政”全是装的,骨子里比谁都狠。
送走小校,俞靖翻身上马,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他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宫城,忽然觉得那红墙黄瓦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澳洲,盯着朱允炆,盯着朱允熥,也盯着朱棣。
“驾!”他一夹马腹,朝着码头奔去。船上的水手早等急了,见他回来,赶紧解缆开船。船出了长江口,俞靖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南京城,从怀里掏出朱棣的密信,用火折子点了。火苗舔着信纸,把“伺机而动”四个字烧成灰烬,飘进江里。
“百户,咱们直接回澳洲吗?”舵手问。
“不,”俞靖望着南方,“先去吕宋,燕王说那边有批铁器要运,让咱们顺路接一下。”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铁器,是朱棣让南京的铁匠偷偷造的枪管,要运到澳洲组装成新的火器。
船乘风破浪,朝着茫茫大海驶去。俞靖不知道,他带回去的那句“少管南京的闲事”,在朱棣听来,根本不是警告,而是信号——朱元璋还没选定继承人,一切都还有机会。
而南京城里,朱元璋看着地图,在河南和漠北的位置各画了个圈。蒋瓛进来禀报,说朱允炆听说河南大旱,已经主动请缨去赈灾了,朱允熥也上书说漠北的残元余孽又在闹事,请求带兵去清剿。
“呵,倒是积极。”朱元璋放下笔,“准了。告诉朱允炆,让他把黄子澄带上,别光会耍嘴皮子。告诉朱允熥,让傅友德跟着,给他当副将。”
“陛下英明。”蒋瓛躬身退下。
朱元璋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点微光。他拿起那串葡萄,剩下的几颗已经有点蔫了,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漫开来,像极了这江山,看着甜美,实则藏着无数酸涩。
他想起朱棣小时候,总爱跟在马皇后身后,像只小尾巴,如今却在万里之外的澳洲养精蓄锐。又想起朱允炆刚会走路时,拿着毛笔在他奏折上乱涂,朱允熥则舞着小木剑,说要保护爷爷。时光过得真快啊,快得让人抓不住。
“你们斗吧,”朱元璋喃喃自语,“斗出个输赢来,也好让朕看看,到底谁配坐这龙椅。”他把葡萄籽吐在碟子里,一颗一颗,整整齐齐,像在摆一场无声的棋局。
窗外,雨后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亮得晃眼。而这场关于储位的暗战,才刚刚开始变得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