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的校场被早春的冻雨浇得泥泞,朱元璋踩着没脚踝的烂泥,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从濉溪来的白杆军、灵璧的捻军、徐州的青军,还有宿州本地投军的农户,足足五千多人挤在不大的场地上,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有枣木长矛,有铁锨锄头,甚至还有人扛着根磨尖了的枣木杆,一看就是刚从田埂上拔下来的。
“都静一静!”徐达扯开嗓子喊,手里的长枪往泥地里一顿,溅起的泥水打在身前几个士兵的裤腿上。他刚从虹县调了粮草回来,甲胄上还沾着路上的草屑,“大帅有令,从今日起,所有归附的弟兄统一编营,再不分什么白杆军、捻军!”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濉溪来的胡大海往前挤了挤,他那杆枣木长矛比别人的长半截,矛尖还缠着块红布,是白杆军的记号。“徐将军这话不对!”他声如洪钟,震得旁边的人都往后缩,“俺们白杆军在濉溪岭打了三年,弟兄们的命都绑在这杆长矛上,凭啥说拆就拆?”
灵璧的郭英也跟着皱眉,他手里的铁锨往泥地里插得更深:“俺们捻军挖地道的本事,红巾军里谁比得上?要是混编了,这点能耐不就废了?”
朱元璋没说话,只是弯腰从泥地里捡起块碎石,抬手往场边的靶垛扔去。碎石划过一道弧线,“啪”地砸在三十步外的木靶上,正中红心。这手准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连胡大海都愣了愣——他知道朱元璋能打仗,却没料到还有这等巧劲。
“胡兄弟的白杆长矛能破骑兵,郭兄弟的地道能断粮道,都是好本事。”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可要是让白杆军去挖地道,捻军去挡骑兵,能成吗?”
胡大海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泛起红:“那自然不成,俺们使惯了长矛,拿不动铁锨。”
“所以才要编营。”朱元璋走到场中央,目光扫过每个人,“白杆军善长矛,就编为‘长枪营’,专破骑兵;捻军善挖地道,就编为‘土营’,专司攻城;青军有青铜炮,就编为‘炮营’,负责轰开城门。至于投军的农户,手脚勤快的编入‘辅营’,负责运送粮草、修补军械,照样是军中的要紧角色。”
他这话刚落,徐州来的张明鉴就往前迈了一步。这人穿着件打补丁的锻工袍,手上全是老茧,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扛着青铜炮的弟兄,炮身上的铜锈被擦得发亮。“朱将军说得在理。”他嗓门带着点沙哑,像是常年跟铁器打交道磨出来的,“俺们青军以前守徐州,就是因为各顾各的,才被‘阿速军’冲散了。要是早有这般编排,何至于损了那么多弟兄?”
胡大海还想争辩,却被身后的老弟兄拉了拉袖子。那老弟兄去年在濉溪岭受过红巾军的接济,低声道:“将军是为咱们好,混编了才好配合作战,总不能每次都靠硬拼吧?”胡大海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长矛往肩上扛得更紧了。
郭英却忽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俺懂了,这就跟俺们挖地道似的,得有直道、弯道、通气道,各司其职才能挖到敌人脚底下。”他转身对身后的捻军喊,“都听到了?咱们编为‘土营’,往后专门挖那些狗娘养的元军的后路!”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之前的抵触情绪消了大半。朱元璋趁机对徐达使了个眼色,徐达立刻从怀里掏出本名册,扬声道:“现在点将!胡大海任长枪营统领,下辖三个队,每队三百人,照旧用枣木长矛!”
“得令!”胡大海挺直了腰板,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的不情愿早没了踪影。
“郭英任土营统领,下辖两个队,农具军械由辅营优先供应!”
“谢大帅!”郭英把铁锨往肩上一扛,乐得合不拢嘴。
“张明鉴任炮营统领,青铜炮由铁匠营负责修缮,缺的火药我让人从虹县调过来!”
张明鉴深深作揖,声音带着点哽咽:“俺替青军的弟兄谢过将军!自从元军废了‘匠户制’,俺们这些锻工就跟奴隶似的,还是将军记得俺们能做什么。”
朱元璋扶起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不光是你们,所有弟兄,不管以前是义军、农户还是匠户,到了我这里,只有一个身份——红巾军!”他指向校场边新竖起的大旗,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这面旗底下,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同生共死!”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一阵震天的呼喊:“同生共死!同生共死!”王小六挤在最前面,小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木棍也跟着挥舞,活像握着柄真刀。
整编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白杆军的弟兄习惯了在山林里打野战,站队列时东倒西歪;捻军的汉子常年在地下钻,见了太阳就眯着眼,走在路上都打晃;青军的炮匠们更麻烦,除了摆弄青铜炮,连挑水都嫌费劲。
头三天,光是让各营按时出操就费了老劲。胡大海的长枪营总是第一个到,却把长矛耍得跟耍杂技似的,看得负责操练的蓝玉直皱眉;郭英的土营倒是准时,却总有人带着铁锨来,说要先挖个坑才站得稳;张明鉴的炮营最离谱,第一天就迟到了一个时辰,说是青铜炮的轮子陷在泥里,抬不动。
朱元璋没发火,只是让徐达把各营的统领都叫到演武厅。厅里生着盆炭火,李善长正翻着账册,见众人进来,指了指桌上的几张纸:“这是这三天的开销账,土营的弟兄把校场的地砖挖起来三块当试金石,长枪营的长矛戳坏了五副靶子,炮营更厉害,试炮时崩坏了西墙的半扇门。”
胡大海的脸顿时红了,他知道那五副靶子是虹县的百姓连夜赶制的,木头还是从自家祖坟上砍的。“是俺没管好弟兄们,俺赔!”他说着就要解腰间的钱袋,却被朱元璋按住。
“赔倒不必。”朱元璋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眼底发亮,“但得让弟兄们明白,咱们现在是正规军,不是散兵游勇。胡兄弟,你的长枪营能破骑兵,可要是连队列都站不齐,敌人的骑兵冲过来,难道要各自为战?”
他转向郭英:“土营挖地道的本事天下第一,可要是连军令都不听,让你们往东挖,偏要往西,岂不是要误了大事?”
最后看向张明鉴:“青铜炮是好东西,能轰开城墙,可要是连炮位都摆不正,炸了自己人怎么办?”
三人被问得哑口无言,郭英挠了挠头,忽然起身往外走:“俺这就去教弟兄们站队列!谁要是不听话,俺用铁锨拍他!”
胡大海也跟着站起来:“俺让弟兄们把长矛都收起来,先学齐步走!”
张明鉴最是愧疚,他摸了摸怀里的半截铁尺——那是他爹传下来的,打了一辈子铁的老匠人总说,“匠人得有匠人样,军汉得有军汉样”。“俺回去就给弟兄们立规矩,再迟到,俺第一个受罚!”
打那以后,校场的风气渐渐变了。长枪营的弟兄站队列时,矛尖能齐齐对准一个方向;土营的汉子们学会了听号声行动,不再乱挖乱刨;炮营的匠人们甚至跟着辅营的弟兄学挑水,说是“练臂力,好搬炮”。
最让人意外的是各营之间竟较上了劲。长枪营见土营在城外挖的战壕又直又深,偷偷找郭英请教;土营看炮营试炮时打得准,凑过去问怎么瞄准;炮营的匠人们更是机灵,帮长枪营把矛尖锻得更锋利,还跟胡大海讨教怎么在马上使长矛。
这天傍晚,朱元璋正在看蓝玉操练亲军,忽然听见校场那边传来喝彩声。他走过去一看,只见胡大海的长枪营列着方阵,枣木长矛如林,竟把蓝玉的亲军骑兵挡在了三丈之外;郭英的土营趁乱从地下钻出,手里的短刀架在了亲军的马脖子上;张明鉴的青铜炮虽然没装火药,却把炮口稳稳对准了亲军的帅旗。
“好!”朱元璋忍不住喝彩,“这才像支能打仗的队伍!”
胡大海抹了把汗,长矛往地上一顿:“大帅要是满意,俺们这就去打徐州!听说‘义兵’万户赵均用还在城里窝着,正好让他尝尝白杆长矛的厉害!”
郭英也跟着喊:“俺们土营能挖通徐州的护城河,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张明鉴抚摸着青铜炮,眼里闪着光:“只要让俺们炮营轰开城门,保管赵均用插翅难飞!”
朱元璋望着眼前摩拳擦掌的弟兄们,忽然想起刚穿越时,在濠州城的破庙里,连顿饱饭都吃不上。那时他只想着怎么活下去,却没料到有朝一日,能拉起这么一支队伍——有能征善战的猛将,有巧夺天工的匠人,有朴实能干的农户,还有一群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暮色渐浓,校场的火把次第亮起,映着每个人脸上的豪情。李善长捧着新修订的军册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意:“大帅,各营的花名册都编好了,连辅营的伙夫都记上了名字和籍贯。”
朱元璋接过军册,封面上是徐达亲笔写的“红巾军宿州营”,字迹遒劲有力。他翻开第一页,胡大海、郭英、张明鉴……一个个名字后面,都记着他们的特长和来历,像是串起了一串珍珠。
“明天一早,兵发徐州。”朱元璋合上军册,声音斩钉截铁,“让赵均用的‘义兵’看看,咱们红巾军的厉害!”
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徐达忽然觉得,自家大帅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朱元璋,眼里只有狠劲;现在的他,除了狠劲,还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能把所有人拧成一股绳的力量。
夜风掠过校场,吹得火把“噼啪”作响。各营的弟兄们还在操练,长枪营的脚步声、土营的号子声、炮营的铁器碰撞声,混在一起,像是一首杂乱却充满力量的歌。
朱元璋站在火把下,望着这支日渐成型的队伍,忽然想起后世史书里的一句话:“上下同欲者胜。”以前他只当是句空话,此刻却真切地感受到,当五千颗心朝着一个方向使劲时,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撞出个窟窿来。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刀鞘上的红绸在风里飘动,像一团燃烧的火。徐州城就在前方,赵均用的“义兵”还在等着,更远处,还有无数场仗要打,无数个城池要收回来。
但他不怕。
因为他身后,是越来越壮的队伍,是越来越齐的心。这乱世,该由他们这些握着刀、扛着矛、拿着铁锨的汉子,亲手改写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宿州的城门缓缓打开。胡大海的长枪营走在最前面,枣木长矛在晨光里闪着光;郭英的土营紧随其后,铁锨锄头扛得笔直;张明鉴的炮营压阵,青铜炮的轮子碾过路面,发出沉稳的声响。
朱元璋一马当先,身后是五千弟兄,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他回头望了眼宿州城,城头的红巾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走!”
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徐州进发。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这支刚刚整合起来的队伍,已经做好了准备——用长矛挑开黑暗,用铁锨挖通道路,用炮火轰开黎明,一步步,把失去的河山,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