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光再度睁开眼时,耳边正回荡着萧长恂那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声音。
“兼祧两房,平妻之礼。流光为左,轻柔为右,不分大小,同心共事。”
这熟悉的话语,如同前世的诅咒,刺穿她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她指尖猛地一颤,杯中半凉的君山银针险些泼洒出来。抬眸望去,满堂宾客,红绸高挂,正是永昌三年,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春日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不是已经死在冷宫那个积满灰尘的床榻上了吗?
死不瞑目地看着她的皇儿被废黜太子之位,看着柳轻柔凤冠霞帔,一步步踏上她曾经的位置。
抑郁而终的蚀骨之痛,孩儿被夺位时的绝望哭喊,还有萧长恂那道冰冷无情的废后诏书……一幕幕在脑中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神智陡然清醒。
这不是梦。她,谢流光,大周皇朝曾经最尊贵的皇后,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决定她前世悲剧起点的地方。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等着看她这个出身顶级门阀陈郡谢氏的贵女,如何应对这等“屈辱”——与一个商贾之女平起平坐。
坐在萧长恂身旁的柳轻柔,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襦裙,未施粉黛,眉眼低垂,一副我见犹怜的温顺模样。
此刻,她正怯怯地抬眼望向谢流光,眼中水光潋滟,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不安,轻声道:“妹妹……不,谢家姐姐,一切都是轻柔的不是,让姐姐受委屈了。恂哥……夫君他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好一个为了大局!谢流光心中冷笑。前世的她,便是被这“大局”二字和柳轻柔这副楚楚可怜的面具蒙蔽,骄傲之心受挫,当场失态,虽最终应下,却从此埋下了善妒不容人的恶名,也让萧长恂觉得她世家习气深重,不如柳轻柔“识大体”。
而柳轻柔,则凭借这份“委屈”和“隐忍”,博尽了萧长恂和众人的怜惜,一步步巩固了她“原配”的弱势却不可或缺的地位。
萧长恂的目光也落在谢流光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不容抗拒的威压。
如今的他还未登基称帝,只是雄踞一方的枭雄霸主,但那份睥睨之气已初具规模。
他需要谢家的势力、财力和名望助他成就大业,同时也需要安抚早年于微末中嫁他、并带来初始资金的柳轻柔。
兼祧两房,在他看来,是平衡眼下局面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预料谢流光会怒,会争,甚至可能拂袖而去。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安抚,或者……施加压力。
然而,谢流光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青瓷杯底与檀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抬起眼,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怒意或羞辱,反而绽开一个极淡、却明媚得晃眼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重生者洞悉一切的嘲讽,和谢氏贵女与生俱来的骄傲。
“大将军的提议,”她开口,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不带一丝波澜,“倒也有趣。”
众人皆是一愣。萧长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柳轻柔绞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
谢流光无视他们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兼祧古已有之,多为延续宗祠香火。大将军志在天下,非常人行非常事,流光理解。”
她话语一顿,目光转向柳轻柔,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柳轻柔无端地感到一股寒意,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在那双清亮的眸子前都无所遁形。
“柳娘子陪伴大将军于微时,情深义重,理应得到善待。”谢流光声音依旧平稳,“这个平妻之位,我可以接受。”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连萧长恂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没想到谢流光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柳轻柔心里一紧,感觉事情开始脱离掌控。
“不过,”谢流光话锋一转,看向萧长恂,“既然分左右,还是要有个规矩,免得日后乱了分寸,让人笑话将军府没有规矩。”
萧长恂目光沉了沉:“你想怎么样?”
谢流光直视他的眼睛,前世今生的恩怨都化作了此刻的冷静。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第一,既然分左右,按古礼,左为尊。以后府里的事务,应该由我来管理。柳妹妹性格温柔,不宜操劳,就好好休息吧。”
这是要拿走柳轻柔的管家权!众人都吸了口气。谁不知道现在将军府的内务实际上是由柳轻柔在管。
萧长恂还没说话,谢流光已经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兼祧是为了两房各自延续香火。日后若有了孩子,我左房的孩子,无论大小,都是嫡长,继承将军的主脉。这是宗法规矩,不能乱。”
这是明确了未来的继承权!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就算柳轻柔先生儿子,也只能算是次房嫡子,不能和谢流光未来的儿子争承嗣之位!
大厅里响起窃窃私语。萧长恂脸色凝重起来,他重新审视着谢流光。
她提的这两个条件,句句要害,完全不像个只懂情爱的妇人,倒像是个精明的政客。
柳轻柔脸色发白,身子晃了晃,差点晕倒,全靠丫鬟扶着。她泪眼汪汪地看着萧长恂,无声地诉说着委屈。
谢流光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冷笑。她缓缓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从柳轻柔脸上扫过,最后定在萧长恂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反驳:
“第三,既然是平妻,见面要有礼数。我为左,她为右;我为尊,她为卑。既然今天定了名分,那么柳妹妹,”她转向柳轻柔,声音微微提高,“现在就该正式向我行跪拜礼,明确尊卑。也让在座各位做个见证,免得日后乱了规矩。”
这话像惊雷一样,整个宴会厅顿时炸开了锅!
让柳轻柔当场下跪?!这简直是当面羞辱!是要在所有人面前,把柳轻柔那点“原配”的脸面彻底踩碎!
谁都看出来了,谢流光哪里是答应,分明是以退为进,用最正式的方式,在进门第一天就把柳轻柔彻底压住!
“你……”柳轻柔再也装不下去,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愤怒和屈辱。她求助般地看向萧长恂,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恂哥……”
萧长恂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谢流光这一手,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原本是想平衡,但谢流光却直接将平衡打破,要确立绝对的尊卑!
他若答应,如何对得起柳轻柔?他若不答应,兼祧之事必然告吹,得罪谢氏,对他大业不利。
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出意想不到的精彩大戏。
谢流光却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仿佛刚才那些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她口。她看着萧长恂阴晴不定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萧长恂,前世你让我受尽屈辱,抑郁而终。这一世,才刚刚开始。你所看重的大局,你所珍惜的白月光,都将成为我复仇的阶梯。
这跪拜之礼,只是我讨回的第一笔利息!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个姿态,骄傲得如同涅盘重生的凤凰,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柳妹妹,”谢流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天生的贵女威仪,“还等什么?莫非,你对大将军定下的兼祧之礼,有何不满?还是觉得,我陈郡谢氏的女儿,受不起你这一拜?”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柳轻柔,和面色铁青、目光锐利如鹰隼的萧长恂身上。
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足以决定未来格局的战争,在这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正式拉开了帷幕。而重生的谢流光,已然执棋先行,落下了反客为主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