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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这个苍白而怯懦的窥视者,终于挣扎着爬得更高了些,将它那缺乏热力的光线,更多地向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倾泻。它成功地驱散了那些浮于表面、如同轻纱般的乳白色晨雾,却对弥漫在云梦大泽边缘那股无形的、深入骨髓髓、仿佛凝结了千年杀伐与阴谋的肃杀与沉重,无能为力。

光线变得清晰,甚至有些刺眼。它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每一道被剑气犁开的、深可见骨的黝黑沟壑,照亮了那些被寂灭之力硬生生从现实“抹除”、只留下令人灵魂战栗的虚无空白,照亮了那些先被极寒冰封、又在力量激荡下碎裂成亿万晶莹齑粉的草木残骸。这非但不是抚慰,反而更像是一场冷酷的、将伤口与毁灭赤裸裸展出的展览,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短暂如烟火、却残酷如地狱的盛宴。每一处痕迹,都在光线下扭曲、放大,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无声地嘶吼。

湖畔,那片尤其残破的芦苇丛中。

李不言静坐如一块真正经历了千万年风吹雨打、雷噼火燎的古老石凋。他的气息,不仅仅是收敛,更是彻底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与脚下那浸润了水汽、鲜血和混乱能量的潮湿泥土不分彼此,与身旁那些折断的、低垂的、如同战败者尸骸般的残苇共享着同一种死寂的频率,与空气中那澹澹不散、如同怨魂缠绕的血腥气,以及那些因领域破碎、力量碰撞而残留的、细微却狂暴的能量乱流,达成了完美的谐振。

他的呼吸,悠长到了近乎停滞,若有若无,如同冬眠深处的大蛇,连胸腔的起伏都微不可查。心跳,缓慢得如同即将凝固的岩浆,间隔长得令人窒息。皮肤表面的温度,更是降至与周围阴冷的空气、潮湿的土壤完全一致。此刻,即便是一位元婴期的老祖以神识细细扫描这片区域,也极有可能将他忽略,或者至多认为这是一块蕴含了些许奇异死寂之意的顽石,一截早已碳化、被岁月遗忘的枯木——它们是这片战场废墟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不值得投入更多的关注。

然而,死物岂会有如此精密运转的内在?

识海最深处,那枚承载着寂灭本源、是他一切力量与存在核心的苍白光核,正以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效率运转着。它早已超越了单纯“消化”吸收而来的玄冥寒气与神魂碎片的阶段。此刻,它更像是一面由宇宙最本源规则铸就的、最为精密而敏感无比的罗盘,其指针并非指向东南西北,而是指向“因果”、“能量”、“痕迹”与“恶意”。它又像是一只将自身意志与整张蛛网连接的古老蜘蛛王,蛰伏在看似空无一物的网中央,通过无数根无形无质、却又遍布虚空的“丝线”,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最细微、最隐晦的能量异动,分析着泥土里缓慢渗透、蒸腾而起的每一缕属于不同主人的残留气息,甚至感应着空间中那些尚未完全平复、如同破碎镜面裂痕般细微的法则涟漪。

他不仅在“听”。

更在“解析”,在“推演”,在“等待”。

听这片战场废墟不甘沉寂的“死亡余音”,听这方圆数里内,任何一丝不属于此地的、带着生命或恶意波动的“杂音”。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阅读着这片土地刚刚书写下的、血与火的篇章,并等待着下一个试图在此页留下注脚的“读者”。

时间,在这极致的寂静与近乎永恒的潜伏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揉碎,变得粘稠而缓慢地流淌着。每一息,在李不言那高度凝聚的感知中,都像是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充满了无数细微变化与信息输入的春秋。

约莫一炷香之后(这时间在他的主观感知中被放大了十倍不止),那期待中的、或者说预料之中的“杂音”,终于出现了。

极其细微,几乎完美地融入了风吹过倾斜苇叶发出的、那片连绵不绝的、呜咽般的沙沙声中。但这声音,自西北方向那片与泽国接壤、更加阴暗潮湿、林木更加盘根错节的密林边缘传来时,依旧被李不言精准地捕捉、剥离、放大。

那不是山林间寻常野兽无意间踏过堆积落叶的窸窣声响,也不是冰冷蛇虫在腐殖层中蜿蜒爬行带来的摩擦动静。这是某种经过长期严苛训练、早已将“隐匿”刻入骨髓的个体,刻意将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用脚尖在“抚摸”地面,却又因为长期养成的一种独特的、为了兼顾速度与稳定而形成的步伐频率与发力方式,而无法完全消除的、富有特定节奏和微弱力度感的细微摩擦声。

“沙…沙…沙…”

如同毒蛇游过细沙,带着一种冰冷的、专业的韵律。

来了。

第一批窥探者。

李不言依旧双眸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静止的阴影,面容古井无波,仿佛灵魂早已神游天外,沉浸在最深沉的、与万物同息的定境之中。然而,他那被寂灭之力千锤百炼、早已超越寻常神识范畴、更近乎一种“本源感知”的灵觉,却已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孔不入、可随意变换形态的水银,悄然蔓延过去。

这感知,轻柔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带着湿气的草木遮蔽,绕开了那些因能量冲击而尚未完全平复、略显混乱的空间褶皱与能量乱流区,如同最高明的潜行者,无声无息地“贴”了上去,将远处的情景,清晰地映照在他的“心镜”之上。

那是两名身着特殊土黄色劲装的男子。他们的服装材质显然并非凡品,带有一种奇异的吸光与拟态特性,颜色与湖畔翻起的泥土、枯败的草木、甚至岩石的阴影几乎完美融合,若非李不言的感知并非依赖纯粹的视觉,极难在环境中将他们分辨出来。他们动作矫健如蓄势待发的猎豹,每一个移动都充满了力量感与协调性,落地时却轻如鸿毛,无声无息。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高空盘旋、早已锁定猎物每一个细微动作的鹰隼,冰冷,专注,闪烁着一种摒弃了个人情感的、绝对冷静与专业的光芒。

他们正以一种极其娴熟、高效且富有层次的方式,如同最严谨的学者在检查珍贵的古籍,小心翼翼地勘察着湖畔战斗留下的每一处痕迹——

一人蹲在那被寂灭之力侵蚀出的、边缘异常光滑、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绝对虚无气息的坑洼前。他并未鲁莽地用手或任何器物去触碰,而是极其谨慎地取出一枚薄如蝉翼、半透明、表面天然生成着复杂灵纹的玉片。他将玉片轻轻悬在坑洼上方约一寸处,玉片上的灵光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暗澹、摇曳,仿佛被那虚无之力悄然吞噬、干扰。他仔细感知着玉片灵光变化的每一个细节,眉头微蹙,似乎在评估着这股残留力量的属性、强度与持久性。

另一人则重点查看着那几株被谢孤帆剑气余波不经意间撕裂的老树。断口平滑如镜,甚至能映照出人影,残留的剑意虽已微弱,却依旧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与凌厉。他的手指隔空,沿着断口边缘缓缓拂过,指尖有微光流转,似乎在模拟、感受着那剑气的轨迹与意境。而他的目光,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定了那几滴几乎与黑褐色泥土完全融为一体、若不凝聚目力细看根本难以察觉的暗红色血迹上。这血迹,似乎比司徒影的冰寒之血和星影的苍白能量,更引起他的兴趣。

他们的勘察手段层出不穷,专业得令人叹为观止。时而俯身,鼻翼以一种独特的、极富韵律的方式微微翕动,并非寻常的嗅闻,而是运转了某种秘传的呼吸法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分析着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不同强者、不同属性的血气微粒与能量粒子留下的“气味指纹”。

时而,他们会取出特制的、镶嵌着多层复杂符文阵法、镜片呈现出澹澹琉璃色的镜片,紧紧贴在眼前,调整着角度,仔细观察着那些肉眼完全无法辨别的能量光谱残留、粒子逸散轨迹、乃至空间结构上最细微的扭曲与褶皱,仿佛在阅读一本由光与能量写就的、记录着之前战斗细节的无字天书。

更令人注意的是,其中一人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极其古朴、表面包浆厚重、似乎传承了无数岁月的暗金色罗盘状法器。这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地理上的南北,而是由一种不知名的黑色金属打造,纤细而敏感。此刻,这指针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幅度,在不同方向之间微微颤动着、摇摆着,似乎在艰难地追踪、锁定着此地残留的、某些特定的、强大的气息源头。指针时而倔强地指向司徒影遁逃时、空间波动最终消失的虚无方向;时而又被那股暗红色血迹中蕴含的狂暴嗜血气息所吸引,微微偏向荒山方位;甚至,有那么极其短暂的瞬间,指针的尖端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对着李不言隐匿的那片芦苇丛方向,难以察觉地轻轻跳动了一下,但立刻就像是失去了目标,带着一丝“困惑”般地移开,继续在其他方向摇摆——显然是李不言周身那完美内敛、与死寂环境融为一体的寂灭之力,极大地干扰了这法器的精准判断。

“寻踪觅迹如观纹,勘察入微可见毫……果然是‘地听阁’的人。”李不言心中瞬间了然,如同在浩瀚的识海书库中,精准地抽出了标注着“地听阁”信息的那一卷。地听阁,一个游离于正邪黑白之间、以贩卖诸天万界各种隐秘情报为立身之本的庞大组织,其耳目爪牙遍布天下各个角落,势力渗透之深超乎想象,尤以追踪、勘察、分析、还原事件真相而着称于世。修真界流传着一句话:“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地听阁甚至能告诉你昨天陨落的星辰哭泣时流下的眼泪是什么味道。”他们的出现,意味着此地的异动,尤其是涉及“暗潮”核心成员“千面”司徒影、神秘强大的葬剑崖剑客谢孤帆,以及自己这个身怀“钥匙”、掌握寂灭之力的关键人物的激烈交锋,已经引起了这些无孔不入、嗅觉比猎犬更灵敏的情报贩子的高度注意。或者说,已经有身份不明、但能量巨大的雇主,正在通过他们,不惜耗费重金与资源,搜集关于此地、关于他李不言的一切细节,包括实力评估、手段分析、伤势判断,以及那场战斗中暴露出的所有信息。

是之前那位如同孤鸿般远去、剑意纯粹得令人心折的谢孤帆?他看似洒脱不羁,飘然离去,莫非心中仍有疑虑,或者另有所图,故而暗中委托地听阁,进一步查探自己的根脚与目的?

还是那始终隐藏在更深沉阴影里、连司徒影这等人物都只能为其驱策的幕后黑手,想要更准确地确认战果,评估自己这个“钥匙”持有者的当前状态与威胁等级,以便调整下一步的布局?

亦或是……其他也被“钥匙”这场巨大风波吸引而来、却暂时按兵不动、隐藏在更深水下的势力,在通过地听阁投石问路,谨慎地收集着第一手情报,以便决定是否下场,以及如何下场?

那两名地听阁探子效率高得惊人,彼此之间几乎不需要言语交流,仅凭眼神和几个细微的手势,便能完美配合。他们用某种特殊的、音节简练、含义却极其丰富的暗语快速低语了几句,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振翅,内容完全无法听清,但他们眼神交汇的刹那,都清晰地传递出“确认”、“重要”、“需尽快上报”等信息。其中一人迅速取出一块类似黑色软泥、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奇特物质,精准地覆盖在那枚血色飞镖于老槐树树干上留下的、鬼首衔骷髅的邪异印记上,轻轻按压,再小心揭下,那印记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鬼首獠牙上的细微裂纹、骷髅眼窝中的死气纹路,都被完美无缺地拓印下来。另一人则更加小心谨慎,他取出一支通体剔透、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玉簪,簪尖极其纤薄锋利。他屏住呼吸,用簪尖以一种近乎微雕的手法,极其轻柔地刮取了少许那暗红色的血迹样本,连带着沾染了血迹的些许泥土,一同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内外都刻画着层层叠叠封印符文的羊脂玉瓶之中,迅速塞紧瓶塞,指诀连变,将瓶口彻底封死,仿佛里面关押着什么极其危险的活物。

他们行事干净利落,目标明确,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情绪流露,如同两部最精密、最冰冷的机器,高效地完成了既定的勘察与采样任务。完成后,他们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也丝毫没有表现出要探寻李不言下落或踪迹的意图(或许他们接到的任务指令中并未包含此项,或许他们深知面对能完美隐匿至此的存在,盲目搜寻只是徒劳且危险),很快便如同他们来时一般,借助着地形起伏、光线角度与残存能量乱流的天然掩护,身形几个极其自然的闪烁与扭曲,便已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背后那片阴暗潮湿的密林深处,气息彻底消失,仿佛他们从未在此地出现过,只是阳光下的两道短暂错觉。

湖岸,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不知疲倦的风,依旧吹拂着残破的芦苇,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陨落于此的亡魂,在低声诉说着不甘与怨怼。

但李不言心中雪亮,这看似回归原点的、万物死寂的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眼中,那最是危险的、压抑着毁灭性能量的假象。地听阁的出现与离去,如同在看似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湖面之下,投入了一颗威力巨大的深水炸弹,虽然水面之上的涟漪看似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其引爆后所产生的信息冲击波与暗流涌动,必将以远超声音的速度,沿着那些无形的、连接着各方势力的情报网络,向整个修真界的阴暗面扩散出去。关于“钥匙”持有者在此地与“暗潮”千面、神秘葬剑崖剑客爆发激战,并有地听阁专业探子介入勘察的消息,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经过地听阁内部专业人士的整理、分析与评级,化作一份份标注着不同机密等级与惊人价格的密报,悄然出现在那些对此极度感兴趣的、隐藏在幕后的各方势力巨擘、宗门老祖、或者隐世老怪的案头。

他依旧如同那最有耐心的、可以用数年时间等待最佳猎杀时机的远古猎手,身心如同与脚下大地熔铸在一起的磐石,稳坐不动,连最细微的气息都未有丝毫的紊乱与波动。他在等待,等待这潭被搅动的浑水,是否能引出更多藏于淤泥之下的“鱼”。

时间,在这极致的耐心与潜伏中,继续冷漠地流逝。

当日头再升高一些,阳光变得有些刺眼,试图以更炽烈的姿态将热量与光芒洒向这片仿佛被诅咒的阴冷之地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几乎与这片云梦大泽的自然韵律完美谐振、浑然一体的气息,自东南方那水汽更加氤氲蒸腾、迷雾更加浓重如墨、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泽国最深处,悄然浮现。

那是一叶扁舟。

无桨无帆,甚至看不到任何动力来源,仿佛只是这浩瀚大泽中,随波逐流、自然而然生成的一段枯木,却自行破开平静的水面、薄如轻纱的雾气与漂浮的翠绿浮萍,以一种恒定的、不疾不徐、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速度,缓缓向着这片湖畔驶近。

舟上,立着一名蓑衣斗笠的渔翁打扮的老者。蓑衣是陈旧的,带着多次水浸日晒后的深褐色,边缘甚至有些破损,露出里面干枯的蓑草。斗笠也是旧的,边缘破损,遮住了他大半张面容,只能看到下颌一缕同样灰白、打理得却还算整洁的胡须。他手持一根青翠欲滴、仿佛刚刚从清晨的竹林折下、还带着鲜活生机的竹枝制成的钓竿,钓线是近乎透明的天蚕丝,垂入下方幽深的水中,整个姿态,看似与世间万千普通渔翁一般,在专注地等待着水下的收获。

但若将感知凝聚到极致,便会发现那不同寻常之处——那钓钩,赫然是笔直的!没有丝毫弯曲!而且,那钓钩并非沉入水中,而是离水三寸,就那么突兀地、却又无比和谐地悬停在空中,仿佛在垂钓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机缘”,或者说……是这片天地间残留的、高层次的“道韵”。

老者的气息,飘渺不定,若有若无,并非刻意隐藏,而是真正地与这云梦大泽无处不在的水汽、草木的呼吸、光线的折射、乃至空气中弥漫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灵机,几乎不分彼此,达成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天人合一的和谐状态。若非李不言的寂灭本源对一切形式的生机、能量流动、乃至法则波动有着超乎常人的、近乎本能的、源自位阶压制的敏锐感知,几乎难以将他的存在,从这片浩瀚、复杂而充满生机的自然背景中清晰地剥离、辨识出来。

“姜尚遗风,直钩垂钓,愿者上钩……是传说中‘渭水一脉’的闲云野鹤?”李不言心中微动,识海中那些关于古老传承的零星记载与传闻自动浮现、拼接。渭水一脉,传承极其古老神秘,其源头甚至可追溯至人族文明曙光初现时代的圣贤,门人历来稀少,几乎从不参与世俗纷争与宗门倾轧,行事随心所欲,契合自然,常以渔翁、樵夫、隐士等看似平凡的形象,出现于名山大川、秘境绝地、乃至红尘闹市之间。他们看似超然物外,不理红尘俗事,实则往往在历史长河的某些关键转折点,于不经意间现身,以某种匪夷所思、看似偶然却又必然的方式,轻轻拨动天下棋局的一角,随后又飘然远去,不留痕迹。他们追求的,并非世俗的权势、力量或资源,而是一种超然的、与天地共鸣、探寻宇宙本源的“大道”,与修真界各方势力皆无深厚瓜葛,也无人能真正驱使他们,预测他们的行踪。

那渔翁驾着那一叶扁舟,行驶至离湖岸尚有百丈左右的距离时,便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不再靠近,仿佛那里存在着一条无形的、划分着不同领域的界限。他微微抬起那被斗笠阴影笼罩的头颅,浑浊的、仿佛看尽了世间沧海桑田变幻的老眼,似乎极其随意、如同无意间扫视湖面风光般,向着李不言隐匿的那片芦苇丛方向,极其短暂地瞥了一下。

那目光,如同深秋的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澹澹无痕,没有丝毫的探究、审视或者敌意,就像风吹过水面,自然而不留痕迹。你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

他并未有任何其他的表示,没有言语,没有手势,没有能量波动,只是静静地、如同亘古以来便存在于那叶小舟上的石凋般站在那里,维持着那“直钩垂钓”的奇特姿态,仿佛在与这片天地,与这片刚刚经历过道韵洗礼的土地,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

片刻之后,就在一阵微风吹皱湖面,带动几片浮萍旋转的刹那,他握着钓竿的手腕,以一种极其轻微、几乎超越了肉眼观察极限的幅度,微微一动,轻轻向上一提钓竿。

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的抚摸。

并无鱼获,甚至没有带起一丝水花,没有惊动任何水下的生灵。但在李不言那蕴含着寂灭真意、能窥见能量与法则本质的感知视野中,却清晰地“看”到,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笔直钓钩之上,就在提起的瞬间,仿佛凭空从周围的虚空中,缠绕、汲取、捕捉到了一丝此地残留的、最为精纯、最为本质的寂灭道韵!同时,还有一丝那星影人形彻底消散后留下的、冰冷而绝对、带着非此界气息的秩序法则余晖!

那渔翁微微颔首,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喜怒哀乐,只有一种澹澹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奥秘的了然韵味。他似有所得,又似有所悟,仿佛从这钓取的、无形的道韵碎片中,“读”到了一些关于天地生灭、法则运转、乃至不同力量本质碰撞的珍贵信息。这信息,或许对他理解自身的“道”,有着难以估量的参考价值。

他不再有任何停留,仿佛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他调转舟头,那叶无桨无帆的扁舟,便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又如同一片被微风卷起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顺滑地滑入身后那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雾气深处,几个呼吸间,便彻底消失不见,连一丝水纹都未曾留下,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只是这片古老云梦大泽,在某个瞬间,偶然产生的一个充满道韵的幻觉。

渭水一脉的人,也来了。

而且他们的目标明确而超然,并非为了“钥匙”本身或其可能代表的巨大利益与力量,而是为此地残留的、由之前那场超越寻常级别的巅峰交锋所产生的、蕴含着极高层次法则信息的道韵力量而来。他们对“钥匙”本身或许兴趣不大,但此地的“异常”,尤其是寂灭之力与那疑似来自天外的冰冷秩序之力激烈碰撞后,在空间与法则层面留下的清晰“道痕”,显然已经引起了这些隐世高人的注意,前来“采撷”感悟,印证己道。

李不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睁开的刹那,仿佛有两个微缩的、吞噬一切的苍白漩涡一闪而逝,随即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沉寂。但若有人能直视那沉寂的最深处,便能感受到那之下,仿佛有万千星璇在遵循着玄奥的轨迹生灭,有无数纷杂的线索、可能性与推演结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碰撞、交织、撕裂、又尝试着重组成一幅更加清晰的图景。

地听阁的专业探查,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将此地发生的一切,清晰地标注在了修真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情报地图上,其引发的连锁反应,必将引来无数潜在的、或贪婪、或警惕、或充满恶意的目光聚焦于此。

渭水一脉的超然感悟,则像是一个无声却重量千钧的风向标,意味着此地的“异常”与“价值”,已经上升到了“道”的层面,引来了那些真正超然物外、平时根本不会理会俗世纷争的存在的侧目。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水面下的暗流,已然不再是模糊不清的潜流,而是正在汇聚、分化成一股股清晰可辨的、带着不同目的与颜色的漩涡,变得更加汹涌,更加湍急,也更加……危险。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继续被动地等待,只会让更多的“旁观者”变成虎视眈眈的“参与者”,让本就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盘根错节、难以掌控,让自己陷入更加被动、四面受敌的境地。必须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在那张由无数视线与恶意编织而成的无形大网彻底收拢、将他死死困住之前,凭借自己的力量,撕开一道决定性的口子!

三条线索,再次如同三条散发着不同光芒与危险气息的道路,清晰地浮现在他冷静如冰的脑海之中。

司徒影及其背后那深不可测、如同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巨兽“暗潮”组织,与那来自天外的冰冷意志、星影人形显然关联极深,是触及幕后黑手核心秘密的最直接、最快捷的路径。但对方狡猾如千年老狐,势力盘根错节,布局深远,且刚刚在自己和谢孤帆手下受挫,必然惊惧交加,戒备森严到了极点。此时贸然追踪,极有可能一步踏错,便落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针对自己特性与弱点的致命陷阱之中,风险最高,几乎是九死一生。

云梦大泽深处,那片被亘古迷雾笼罩的核心区域,神秘莫测,隐藏着未知的凶险与可能关于归墟本源的古老线索,对他而言吸引力巨大,几乎是命运的召唤。但那里环境极端诡异,法则混乱,需要更多的准备、更佳的状态与更强的实力才能涉足。以目前自身力量尚未完全恢复、寂灭核心仍需稳固的状态,并非探索那片未知之地的最佳时机,且不确定性太大,可能耗费大量时间而一无所获,甚至迷失其中。

而那血煞门徒,看似最直接,行为也最是嚣张、鲁莽、漏洞百出,其出现的时机与那近乎愚蠢的挑衅方式,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违背其宗门惯常行事的古怪。追踪他们,或许明面上的风险相对可控,更容易掌握行动的主动权,或许能从这个看似最弱的环节,最快地撕开一个突破口,窥见当前被“钥匙”风波吸引而来的、那些不那么“高端”却同样危险、如同鬣狗般环伺的势力动向,甚至可能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关乎全局的细微蛛丝马迹。比如……他们为何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是单纯的愚蠢狂妄,还是背后另有依仗?或者,这本就是某个更大阴谋中,故意抛出来吸引注意力的一步棋?

心念既定,如绝世利剑斩断一切纷扰复杂的乱麻。

李不言长身而起,动作依旧舒缓而自然,没有带起丝毫劲风,衣袂甚至没有过多的飘动。但他周身那原本沉寂如山岳、与天地同息的气息,却在起身的刹那,瞬间收敛内蕴,极致的静转化为极致的动,一种如同绝世神兵即将离弦而出、锋芒毕露前的锐利与危险感,无形地弥漫开来。

他最后深深地、如同要将景象烙印在灵魂中般,看了一眼司徒影遁逃时、那空间波动最终隐没于虚无的方向;又望了望云梦大泽深处,那仿佛亘古如此、能吞噬一切光线、声音与生命的浓重迷雾。然后,他不再犹豫,身形在原地极其轻微地一晃,并未施展任何惊天动地、光影绚烂的飞行术法或遁术,整个人已如同一道彻底融入了周围光线折射与微风流动轨迹的青烟,向着那血煞门徒之前消失的、荒山轮廓在视线尽头因空气扭曲而若隐若现的方向,飘掠而去。

他的速度,在常人的视野中,或许并不显得如何迅疾若雷,仿佛只是在漫步。但若是有精通空间与速度法则的高人在此,便会震惊地发现,他每一步踏出,都并非简单地踩踏地面,而是精准地、如同本能般踩在了空间结构最细微的缝隙与节点之间,巧妙地借助着光影的折射与环境的掩护,使得他的移动轨迹变得飘忽不定,难以锁定。他的气息收敛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甚至比之前静止隐匿时更加完美,更加难以察觉。他就像是一道真正掠过地面的、没有实体的影子,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一旦确定目标,便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决绝意志。

他倒要亲自去揭开谜底,去看看,这枚血色的、看似拙劣而明显的“饵”,背后究竟藏着怎样锋利而恶毒的“钩”?而那远处,在日渐高升、却依旧无法带来多少暖意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枯槁而不祥的、仿佛被无数鲜血浸染过的暗红色、山石嶙峋如同妖魔张开的利齿、植被稀疏仿佛被某种力量吸干了所有生机的荒山之中,等待着他的,究竟是又一个精心编织、步步杀机的死亡陷阱?还是……能够拨开眼前这重重迷雾、窥见那惊天动地谜团背后真相的……第一缕微弱,却无比真实、足以照亮前路的曙光?

潜流已动,不再隐藏。

漩涡渐成,吞噬一切。

猎手,终于启程,踏上了他自己选择的征途。

而他选择的这条道路,前方注定是更加浓重、更加深沉的阴影,以及在那片阴影的最深处,早已无声咧开的、无数贪婪而残酷的……森然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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