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称“裂地枪”的王猛,能在人才辈出的江北地界挣得些许名头,自然并非全是侥幸。只见他立于擂台中央,身形魁梧如铁塔,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手中那杆通体黝黑的镔铁长枪,碗口粗细,怕不有数十斤重,被他单臂握住,枪尖斜指地面,稳如磐石。他方才接连三场胜得干净利落,枪法展开,果真有几分裂地开山般的刚猛威势,枪风呼啸间,逼得前几个挑战者狼狈不堪,未及十招便纷纷败退。
此刻,他环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胸膛微微起伏,带着连胜后的亢奋与傲然。目光尤其在那几处世家子弟聚集的区域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粗野的挑衅。似他这等无门无派、靠着一身硬功与胆魄在江湖底层挣扎上来的散修,最大的心愿,往往便是踩着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资源优渥的名门之后扬名立万,证明草莽之中亦有真龙!
慕容铮端坐在慕容家阵营前方,双臂抱胸,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冰冷而倨傲的弧度,对于王猛那挑衅的目光,他只是回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稳坐如山。显然,在他看来,这等层次的对手,还不配让他这位“北地第一剑”提前下场,平白失了身份。
另一侧的林枫,眉头微蹙,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年轻人好胜的心性被那挑衅的目光激起,体内内力隐隐流转,似乎有些意动。然而,他目光瞥见身旁俏脸上带着担忧的妹妹林雨薇,又感受到身后族中长辈那沉稳如山、示意他稍安勿躁的气息,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冲动强行按捺了下去。他知道,林家此来,目标绝非在此等场合争一时之长短。
王猛见几处世家阵营并无反应,心中傲气更盛,哈哈一笑,声震四野,将手中长枪猛地往花岗岩擂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朗声喝道:“江北王猛在此!还有哪位朋友,肯上台来指教几招?莫非偌大个北方武林,年轻一辈中,尽是些无胆鼠辈不成?!”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带着地图炮般的嘲讽,顿时引得台下不少年轻武者怒目而视,却又摄于他刚才展现的强悍实力,一时无人敢轻易上台。
就在这片因王猛的嚣张而显得有些压抑的寂静之中,一个声音,从广场相对偏僻的角落,平静地响起,不高,却像是一缕清泉,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回荡在擂台四周:
“我来试试。”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愤怒驳斥,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高踞观礼台的玄真子长老、各方名宿,以及台下各大势力的核心人物,都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人群边缘,一个身着干净青布衫的少年,正缓步走出。他身形算不得高大挺拔,甚至略显单薄,面容犹带几分未彻底褪去的少年青涩,但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落地无声。他的眼神澄澈,如同雨后的天空,映不出丝毫的紧张、愤怒或是跃跃欲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宁静。腰间,佩着一柄连鞘长刀,刀鞘古朴无华,甚至用灰布缠绕着,毫不起眼。
正是李不言。
“是他!那个木子玉!”
“前几日在朔方城闹出好大风波的……”
“就是他?看起来……好年轻!”
“独战七杀门杀手?逼退慕容卓?真的假的?就凭他?”
“人不可貌相!且看看再说!”
“哼,王猛的裂地枪刚猛无俦,这小子怕是要吃亏!”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如同风吹过稻田。好奇、怀疑、惊讶、期待……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所有的焦点,瞬间从嚣张的王猛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缓步走向擂台的青衫少年身上。
王猛自然也听到了台下的议论,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一步步走来的少年,目光在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和那柄毫不起眼的刀上扫过,眼中最初的惊疑迅速被一股被轻视的恼怒和固有的轻蔑所取代。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定然是那些沽名钓誉的世家推出来试探他虚实、消耗他体力的炮灰!这等伎俩,他见得多了!
待李不言稳稳地踏上擂台,在距离他约三丈之外站定,王猛将手中长枪一横,枪尖闪烁着寒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傲然,瓮声瓮气地喝道:“小子!报上名来!我王猛这杆裂地枪,枪下不伤无名之鬼!”他试图用气势压垮对方。
李不言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王猛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南边,木子玉。”
“木子玉?什么阿猫阿狗!没听说过!”王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臂,如同驱赶苍蝇,“少废话!亮出你的兵刃!让王某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李不言没有再言语。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动作看似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腰间那柄被灰布缠绕的刀柄之上。
就是这个看似简单无比、任何一个刀客都会做的起手动作,却让台下某些真正识货、修为高深之辈的目光,骤然一凝!
一直摇扇旁观、面带慵懒笑意的白无瑕,手中玉扇摇动的频率微不可查地慢了一瞬,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兴趣与探究。端坐于观礼台正中的玄真子长老,那双清澈如婴儿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赞许,微微颔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意在刀先,神凝气稳……人刀未动,意已交融。青冥啊青冥,你这次寻来的这块璞玉,已然开始绽放光华了……”
然而,擂台之上的王猛,却完全感受不到这份微妙的变化。他见对方如此“托大”,面对自己这雷霆万钧之势,竟然连刀都未完全拔出,只是这么轻飘飘地按着刀柄,心中的恼怒瞬间达到了顶点!这简直是对他“裂地枪”威名的最大侮辱!
“狂妄小子!看枪!”
王猛不再犹豫,暴喝一声,如同晴空炸响一个霹雳!他魁梧的身形猛地前冲,如同下山的猛虎,脚步踏在花岗岩擂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中那杆沉重的镔铁长枪,被他全身的力量与内力灌注,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带着一股惨烈、霸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可怕气势,枪尖直刺李不言的胸膛要害!这一枪,他已用了八分力道,显然是想以绝对的力量和速度,一枪就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直接挑飞出去,甚至当场重创,以儆效尤!
长枪破空,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啸!枪未至,那凌厉的枪风已然吹动了李不言额前的发丝,拂动了他青衫的衣角!
台下许多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些胆小的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血光迸溅的惨状。林雨薇更是紧张得用双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灵动的眼眸中充满了恐惧。
面对这足以开碑裂石、迅猛如雷的绝杀一枪,李不言终于动了。
他的动作,并非常人预料中的拔刀格挡,或是狼狈闪避。
他的脚下,只是看似随意地、轻描淡写地微微一错。
整个人的身形,仿佛瞬间失去了重量,化作了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柳絮,又像是一缕毫无实质的青烟,以一种妙到毫巅、间不容发的精准,于那足以致命的枪尖及体前的最后一刹那,轻盈无比地、堪堪避开了那凝聚了王猛全身力道的一刺!
王猛这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的一枪,竟然刺空了!全力一击打在空处的感觉,让他气血一阵翻涌,难受得几乎要吐血!他心中骇然巨震,这少年的身法,竟如此诡异迅捷?!
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招式用老,心神因惊骇而出现一丝空隙的瞬间——
李不言那原本只是按在刀柄上的手,终于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炫目耀眼的光芒闪烁。
只有一声清越无比、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刀鸣,骤然响起!
“铿——!”
那声音,如同沉睡的凤凰于九天之上发出的第一声啼鸣,高亢、清亮、带着某种古老而尊贵的韵律,瞬间便压过了场上所有的嘈杂、所有的惊呼、所有的风声!
一道凝练到极致、幽暗如永夜的黑色刀光,仿佛是从虚无中凭空诞生,又像是早已等在了那里,只是在此刻才被人所见!它后发,却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先至!
快!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快得让人的思维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精准!精准得如同经过了千百万次的计算,妙到毫巅,无懈可击!
那黑色的刀光,并非斩向王猛的要害,甚至不是格挡他的长枪。它只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简洁到近乎冷酷的、短促的直线,如同书法大家笔下最写意、却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目标——王猛那因全力出枪而青筋暴起、紧紧握着枪杆的右手手腕!
王猛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处先是传来一股极其轻微的、如同被冰凉丝线触碰的感觉,随即,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带着螺旋劲道的诡异力量,如同无形的钻头,瞬间透入他的腕骨经脉!
“呃啊!”
他闷哼一声,整条右臂连同半边身子,瞬间酸麻难当,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凭空抽走!那杆视若性命、重达数十斤的镔铁长枪,再也无法把握,五指一松——
“哐啷!”
一声沉重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擂台上炸响!
长枪无力地掉落在地,在坚硬的花岗岩表面弹跳了两下,发出无助的哀鸣,最终静止不动。
王猛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沁出,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滚滚而下,背心的衣衫也在刹那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拔刀的!没有看清那刀光的轨迹!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杀气!
如果……如果刚才那一刀,用的不是刀背,而是那吹毛断发的锋利刀刃……如果那股力道不是柔和地透入,而是刚猛地斩切……
他的这只右手,此刻已然与他身体分家!甚至他的喉咙,都可能已经被洞穿!
死亡的阴影,是如此真切地、轻描淡写地,与他擦肩而过!
全场,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化作了泥塑木雕,难以置信地看着擂台之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大脑甚至因为过度震惊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招!
仅仅只是一招!
甚至不能算是一招完整的刀法,更像是一次随意的、信手拈来的“点”!
成名已久、刚猛霸道的“裂地枪”王猛,就连他赖以成名的兵刃,都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打落在地!而且,对方明显是手下留情,未下杀手!
这是何等悬殊的实力差距?这是何等恐怖的刀法境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山巅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过,拂动着少年青衫的衣角,也拂动着台下无数颗因震撼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王猛的脸,先是因极度惊骇而煞白,随即又因无边的羞愤而涨得通红,最终化为一片死灰。他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对面那个依旧平静站立、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青衫少年。那少年按刀而立,眼神清澈,身上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未曾流露。
他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拱了拱,声音嘶哑、带着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了屈辱的认输:
“多……多谢木少侠……手下留情!”
“王某……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认……认输!”
说完,他再也无颜停留,甚至不敢去拾取那杆陪伴他多年的长枪,猛地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踉踉跄跄地、以最快的速度跳下擂台,头也不回地、近乎疯狂地挤进了下方的人群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多停留一瞬,都会被那无尽的羞耻感所吞噬。
直到王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台下那凝固的死寂,才如同被打破的冰面般,轰然炸裂!
“我的老天爷!一招!真的就一招!”
“我……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刀!”
“这是什么鬼魅般的速度?!”
“裂地枪王猛啊!在他面前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住?!”
“这木子玉……他的刀……是活的吗?!”
震天的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各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广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盯在擂台中央那个青衫少年的身上,充满了震惊、敬畏、恐惧以及无法理解!
慕容铮脸上那一直挂着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倨傲与轻蔑,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阴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林枫则是倒吸一口凉气,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心中一阵后怕,暗自庆幸不已,方才若是自己按捺不住冲动上了台,此刻狼狈不堪、甚至可能身受重伤的,恐怕就是自己了!而林雨薇,那双捂着小嘴的手缓缓放下,灵动的眼眸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目睹神迹般的异样光彩。
白无瑕手中的玉扇彻底停止了摇动,他用扇骨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看着擂台上的李不言,嘴角那抹慵懒的笑容变得越发深邃难测,低声自语:“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份举重若轻,这份对战机的把握……已非寻常天才所能企及。”玄真子长老抚着雪白的长须,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微微侧首对身旁另一位论剑阁长老低语:“此子,已得‘无招’之三分神髓。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李不言仿佛对台下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喧哗与无数道灼热的目光浑然未觉。他缓缓地、以一种充满仪式感般的稳定动作,将“不语”刀,重新归入那古朴的刀鞘之中。
“咔。”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入鞘声,在此刻喧闹的场中,竟奇异地传入了许多高手的耳中,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眼神依旧澄澈,没有胜利者的骄狂,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淡然。他的目光,在慕容铮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上,刻意停留了那么一瞬。没有挑衅,没有愤怒,只是一种平静的……确认。
然后,他收回目光,望向台下那无数张或震惊、或狂热、或畏惧的面孔,用他那特有的、平稳而清晰的嗓音,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
“下一个。”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高昂的战意,没有逼人的气势。
却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玄铁,轰然投入了沸腾的油锅!
又像是一道无形的、却沉重无比的门槛,骤然横亘在了所有有意登台者的面前!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随着这三个字,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擂台区域!
原本一些因为王猛败退而重新燃起斗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年轻武者,此刻都如同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冰水,满腔的热血瞬间冷却!看着台上那个青衫依旧整洁、气息依旧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的少年,再回想王猛那狼狈落败、连兵器都顾不上的凄惨模样,一股深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谁还敢?谁还愿?在这个时候,去触碰那柄快得如同鬼魅、掌控力精准得令人发指的刀?
擂台之上,青衫少年按刀而立。
身形依旧略显单薄,面容依旧带着少年的青涩。
但在此刻所有人的眼中,他那道身影,却仿佛与身后那高耸入云、象征着武道极致的论剑阁融为了一体,散发出一种虽只一人、却似有千军万马相随的磅礴气势!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试剑大会的氛围,因为李不言这石破天惊的登场与这轻描淡写却重逾山岳的三个字,瞬间被推上了一个全新的、更加紧张、也更加令人期待的阶段!
真正的龙争虎斗,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