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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

七十二个时辰,四千三百二十个刻度。在时间的长河里,它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但在某些时刻,在某些地方,它却可以被拉扯得如同三年般漫长,也可以被压缩得如同弹指一瞬般短暂。

对于如今的朔方城而言,这三天,无疑是前者。

那座冲天而起的赤红色信号焰火,如同一个无声的宣言,不仅照亮了黑风峡谷的夜空,更彻底点燃了朔方城这座巨大火药桶的引信。慕容家货队被劫,严禁流通的战略物资玄铁矿石失踪,以及那赤裸裸的、打在慕容家脸上的挑衅,让这座北方雄城彻底陷入了风暴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之中。

慕容家的反应,激烈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虎。以慕容卓秘密入驻的“聚贤山庄”为中心,一张无形而严密的大网,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撒向了全城。明面上,慕容家蓄养的护卫、家丁,几乎是倾巢而出,穿着统一的暗紫色服饰,手持兵刃,眼神凶狠,如同梳子般反复梳理着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客栈,每一个可能藏匿“贼人”的角落。他们粗暴地盘问,蛮横地搜查,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却又无人敢公然反抗。

而在更深的阴影里,七杀门的杀手们,则如同真正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弋着。他们化装成各式各样的人物,乞丐、商贩、旅客……潜伏在人群之中,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协调的气息,任何一点可能与那夜黑风峡谷神秘人相关的蛛丝马迹。城中的气氛,因此而变得诡异莫名,熟人见面,眼神交换间也多了几分警惕与审视,仿佛每个人都可能是慕容家布下的眼线,或者……是那胆大包天的神秘高手。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而对于身处风暴眼最中心,“悦来”客栈那间简陋客房内的李不言来说,这三天,却呈现出一种截然相反的、近乎诡异的“宁静”。

他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食物都是由战战兢兢的伙计送到门口。大部分时间,他都盘膝坐在那张硬板床上,双目微阖,如同老僧入定。外界那沸反盈天的搜寻、盘查、以及各种或明或暗的窥探,仿佛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与膝上横置的“不语”刀,进行着日益深入的、无声的交流。

“刀即是我……”

这四个字,不再是空洞的箴言,而是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感受。随着他内力一遍遍如溪流般淌过经脉,又通过掌心劳宫穴,与刀柄那微弱的搏动尝试共鸣,他感觉自己与这柄刀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清晰。那不再是兵刃与使用者的关系,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呼应。

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在那冰冷黝黑的刀身深处,似乎沉睡着某种古老而磅礴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力量。那力量带着岁月的沧桑,带着饮血无数的煞气,也带着一丝……仿佛被封印的悲怆与不甘。当他心神完全沉静时,仿佛能“听”到刀身内部传来的、如同远古战鼓般低沉而遥远的心跳。

这种奇妙的感知,让他心中对慕容家的杀意,对前路的决绝,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凝练。所有的杂念——对白无瑕用意的揣测,对“影”之警告的权衡,对自身处境的忧虑——都在这种人刀交融的玄妙状态下,被缓缓淬炼、提纯,最终化为一股更加坚定、更加冰冷的“意”。一股斩断一切,直达目标的“刀意”。

“影”那清冷的警告,时常会在他心湖中泛起:“慕容卓绝不会善罢甘耻……试剑大会之前,必杀你……”

他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降临前,那短暂而压抑的假象。慕容卓这等人物,绝不会容忍一个接连挑衅慕容家威严、甚至可能掌握着致命秘密的少年,活到试剑大会开始。这三天,是对方布网、蓄势的时间,也是对方给予他——或者说,是给予可能存在的、他背后的势力——最后考虑“屈服”的时间。

这期间,白无瑕又来拜访过一次。

依旧是一袭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手持玉扇,脸上挂着那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慵懒笑容。他带来了一壶据说是江南带来的新茶,邀李不言品鉴。

两人对坐,白无瑕谈笑风生,从江南的细雨说到塞北的风沙,从诗词歌赋聊到江湖轶事,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仿佛对朔方城内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以及围绕在李不言身边的滔天杀机,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然而,在李不言那日益敏锐的感知下,他能捕捉到,在白无瑕那看似随意扫过窗外、或是低头斟茶的瞬间,其眼神深处,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与审视。那眼神,不再像是欣赏风景或品味香茗,更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位置与气机变化,包括李不言这枚最重要的“棋子”。

李不言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策略。对于白无瑕的示好与交谈,他既不显得热络,也不刻意疏远,只是平静地应对,偶尔回应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倾听。他像一块被溪水冲刷的石头,任由对方言语的“水流”拂过,却始终保持着内核的坚硬与独立。

林枫兄妹也借着由头来过一次。名义上是林枫对南方武林有些好奇,前来“请教”。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更多是那位林家小姐林雨薇,按捺不住对这位身处漩涡中心、却异常沉静的少年的好奇与担忧。

林枫的态度依旧复杂,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骄傲,以及对李不言那份他无法理解的镇定的一丝不服与探究。而林雨薇,那双灵动的眼眸中,则清晰地映出了少女情窦初开时特有的、混合着崇拜、同情与深深忧虑的光芒。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提醒李不言城中的危险,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不言对他们的到来,只是礼节性地接待,言语简短,并未深谈。他知道,自己身边的漩涡太过危险,任何不必要的牵扯,都可能将无辜者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第三天,黄昏。

天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座城池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变得格外阴沉。厚重的、铅灰色的乌云,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吞噬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夕阳余晖。光线迅速黯淡下去,朔方城提前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昏昧之中。

起风了。

不再是平日里带着沙尘的干风,而是带着湿冷寒意、仿佛能渗透骨髓的阴风。它呜咽着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纸屑和落叶,打着诡异的旋,拍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啪啪”的轻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叩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不言正在房中,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最后一次细细擦拭“不语”刀的刀身。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需要呵护的伙伴。布帛拂过冰冷光滑的刀面,映出他同样冰冷而坚定的眼眸。

就在他即将完成擦拭,准备将刀归鞘的那一刻——

他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顿。

并非听到了什么声音。事实上,客栈之外,原本还能隐约听到的、因天气骤变而匆忙归家的零星人声、车马声,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

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幕布,骤然笼罩了以“悦来”客栈为中心的这片区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冰冷刺骨的肃杀之气!如同极北之地的寒潮,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渗透墙壁,穿透门窗,将这间小小的客房,连同整座客栈,都牢牢地包裹、冻结!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李不言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将“不语”刀,送入那古朴的刀鞘之中,直至听到那一声轻微却清脆的“咔嗒”归位声。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衣料的褶皱被他用手掌一一抚平。然后,他将“不语”刀,稳稳地佩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走到临街的窗户旁。没有立刻推开,而是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将紧闭的窗扇,推开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湿土气息和冰冷杀意的风,立刻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目光透过缝隙,投向窗外。

客栈之外,那条原本还算繁华的长街,此刻已是空无一人!仿佛在刹那间被某种可怕的力量彻底清空。两侧的店铺,家家门窗紧闭,甚至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如同一个个沉默的、恐惧的坟墓。连平日里在垃圾堆里翻食的野狗,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躲得无影无踪。只有风卷起的尘土和枯叶,在空旷得可怕的街道上,徒劳地打着旋,更添几分萧瑟与死寂。

而在长街的尽头!

黑压压地,如同从地底冒出的鬼魅,静默地矗立着一群人!

为首两人。左边,正是三天前曾在客栈大堂铩羽而归的慕容家外事长老——葛荣!他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而站在他身旁,稍前半步的,是一名年约四旬、面容冷峻、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他身穿一袭暗紫色绣金螭纹锦袍,腰束玉带,并未佩戴兵刃,只是负手而立。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剑!他的目光,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却如同万年寒冰,带着一种视众生如蝼蚁的冷漠与威严,缓缓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

慕容家三爷,慕容卓!他终于亲自现身了!

在他们两人身后,是数十名慕容家精锐护卫!这些人不同于寻常家丁,个个眼神沉静,气息绵长,站位看似随意,实则暗合阵法,彼此呼应,显然都是经历过真正厮杀、配合默契的好手,是慕容家真正的核心武力!

更令人心悸的,是护卫两侧,那七八个穿着各异、有男有女、气息却同样阴冷如毒蛇的身影!他们有的抱着臂膀,有的低头玩弄着手中的短刃,有的则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般贴在墙角的阴影里。但无一例外,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种纯粹的、为杀戮而生的危险气息!

七杀门,“地”字级的顶尖杀手!他们终于也从暗处,走到了明处!

这还不算完!

李不言那远超常人的灵觉,如同水银泻地般向着四周蔓延开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客栈两侧的屋顶上,后方小巷的阴影中,甚至是对面一些建筑的窗户后面……至少还潜伏着不下二十道凌厉的气息!这些气息或厚重,或飘忽,或狠辣,显然都是慕容家或是七杀门调集来的其他高手,早已将这座客栈,围成了铁桶一般!

天罗地网,水泄不通!真正的插翅难飞!

慕容卓那冰冷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漫长的街道,穿透了墙壁与窗纸的阻隔,直接、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李不言所在的这扇窗户上!那目光中,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怨毒,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必杀的决心!

“木——子——玉!”

慕容卓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高昂,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凝而不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遍了整条死寂的长街,甚至传入了客栈每一个瑟瑟发抖的住客耳中!声音里蕴含的精纯内力,震得窗棂都微微作响!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慕容卓的声音冰冷,如同法官宣读最终的判决,“交出你从金算盘那里拿走的东西,自废武功,爬出来受死!如此,尚可留你一具全尸!”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杀意骤然提升,如同冰风暴般席卷开来:

“否则!今日此地,必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隆隆回荡,充满了主宰他人生死的霸道与威严,不容任何质疑与反抗!

客栈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掌柜和伙计们瘫软在柜台后面,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其他住客更是惊恐万状,死死抵住房门,唯恐那杀神般的慕容卓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入,殃及池鱼。

林枫与林雨薇也在自己房间的窗口,脸色凝重无比地看着楼下这令人窒息的一幕。林枫的手,早已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脸上充满了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他从未想过,慕容家为了对付这个沉默的少年,竟然会摆出如此恐怖的阵仗!林雨薇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灵动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对李不言的担忧。

李不言,轻轻关上了那一道窗缝。

隔绝了外面那如同实质般、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滔天杀意。

他转过身,面向房门。

脸上,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心中,是一片经历狂风暴雨洗礼后的、异样的澄澈与平静。唯有腰间“不语”刀传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搏动,如同沙场之上,决战之前,那一声声沉重而激昂的战鼓,敲击着他的心弦,点燃着他血液中冰冷的火焰。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房门的把手。

“咔嚓。”

门闩被轻轻拉开。

他拉开房门,步伐稳定,一步,一步,踏在通往楼下的木质楼梯上。脚步声在死寂的客栈内部响起,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大堂里,空无一人,桌椅凌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逃难。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客栈那扇面对长街的、沉重的木制大门。

在门前,他微微停顿了一瞬,仿佛在调整最后的呼吸。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杀机与冰冷,都纳入胸中,化为斩出那一刀的力量。

他伸出双手,用力,推开了那扇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发出的、干涩而悠长的声响,在这片被杀意和死寂笼罩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刺耳,如此突兀,仿佛吹响了某种宿命的号角!

所有人的目光,长街上黑压压的敌人,屋顶墙角的潜伏者,甚至包括客栈内透过缝隙紧张窥视的林枫兄妹和其他住客……所有的视线,在这一刹那,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死死地聚焦在了这个缓步从客栈大门内走出的、青衫布履的少年身上!

孤身一人。

面对重重包围,面对数十倍于己的强敌,面对那足以让江湖一流高手心胆俱裂的恐怖杀阵。

他的脸色,却平静得可怕。那不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看透了生死、坚定了道路后的坦然与冷漠。

风雨欲来,乌云压城,沉重的天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少年按刀,独立于长街的中心。青衫在带着湿冷寒意的风中微微拂动,身形看似单薄,却仿佛一根定海神针,钉在了这滔天恶浪的最中央!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去看近在咫尺、杀气腾腾的慕容卓与葛荣,也没有去扫视那些如同豺狼般盯着他的七杀门杀手。而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悠远地,越过了面前黑压压的敌人,投向了远处那阴沉得如同墨染般、不断翻滚涌动的天际线。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是一场注定惨烈、九死一生的血战;

也许,是一个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逆转乾坤的变数;

又或者……他等待的,仅仅只是他手中这柄名为“不语”的刀,今日注定要饱饮的、仇敌的鲜血!

慕容卓看着这个在自己如此阵仗下,依旧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少年,眼中的冰寒与杀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他正要再次开口,施加最后的压力。

然而,李不言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柄经过千锤百炼、已然开锋的宝刀,骤然划破了这凝滞沉重得如同铁板一块的空气!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的刀,”

他顿了顿,右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那个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他与刀本就是一体的。

“就在这里。”

他的目光,终于从遥远的天际收回,平静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扫过慕容卓那阴沉的脸。

“想要,”

“自己来拿。”

话音落下的瞬间——

“啪!”

一滴冰冷、硕大的雨点,如同苍天的泪,亦或是战鼓的锤音,精准地砸落在李不言脚前不远处的青石板上,瞬间迸裂成无数细碎的水花,映出周遭无数狰狞的面孔。

紧接着——

“哗——!!!”

如同天河决堤,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线瞬间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疯狂地抽打着大地、房屋、以及长街上每一个的身影!

雨幕之中,肃杀之气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仿佛被瞬间点燃!

积攒了三天的杀机,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在这一刻,如同被引燃的火药,轰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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