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州牧府邸深处。
浓重的药味几乎凝固在空气中 —— 是苦艾、当归与陈年药渣混合的气息,粘在朱红廊柱的雕花缝隙里,钻进人的衣领,连呼吸都带着化不开的苦涩,压得人胸口发闷。曾经威震江汉八郡的荆州牧刘表,此刻形容枯槁地躺在铺着杏色锦缎的榻上,锦缎被岁月磨得发亮,却衬得他愈发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像揉皱的黄纸贴在骨头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气若游丝的 “嘶啦” 声,仿佛风一吹就会断,蜡黄的面皮下,生命的活力正如同沙漏中的细沙,顺着他微微张开的嘴角,无可挽回地流逝。寝殿内,烛火 “噼啪” 跳动,昏黄的光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将荆州未来的命运,浓缩在这方寸之间的药气与阴影里。
刘表的长子刘琦跪在榻前,膝盖压得青石板冰凉,他紧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 —— 父亲的手背上青筋像枯藤般虬结,指甲泛着青灰色,指腹的老茧磨得刘琦掌心发疼。刘琦眼眶通红,泪珠在睫羽上打转,好几次要掉下来,又被他强行憋回去,脸上交织着悲痛、焦虑与一丝不甘。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也绷了起来,几次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着,却被榻边另一侧那无形的压力逼得把话咽了回去。
那是他的继母蔡氏,以及簇拥在蔡氏身后的蔡瑁、张允,还有谋士蒯越。蔡氏面容保养得宜,鬓角插着颗圆润的东珠钗,衣裙是暗纹蜀锦,指尖捻着一方绣缠枝莲的素帕,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 —— 她扫过刘琦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轻蔑,帕子被她绞得变了形,边角都起了皱。
蔡瑁则身姿挺拔,亮银甲胄的边缘镀着层薄金,却沾了些尘土,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脸上虽故作沉痛,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微微低垂的眼帘下,精光时不时闪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张允按剑而立,剑柄是温润的象牙材质,他的手指在剑柄上反复摩挲,指腹蹭得象牙发亮,更像是一个随时待命的执行者,目光紧紧跟着蔡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蒯越则面无表情,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青色的布袍穿在身上一丝不苟,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角落,唯有偶尔捻动胡须尖的手指,指节轻轻发力,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父…… 父亲,” 刘琦终究还是忍不住,声音哽咽得像卡了沙,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北线文将军虽暂抵曹军,然曹操大军不日即至,新野孤城,终难久守。孩儿…… 孩儿愿亲赴樊城,与文将军、刘磐侄儿并肩抗敌,以安军民之心,以振我军士气!” 他说这话时,眼神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打破目前僵局,掌握部分兵权的唯一机会,可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蔡氏的脸色变了。
“不可!” 刘琦话音未落,蔡氏已尖声打断,声音像碎瓷片刮过耳廓,她猛地俯下身,衣料摩擦发出 “窸窣” 的声响,看似关切地对刘表道:“夫君,琦儿年轻气盛,不知兵凶战危。那前线刀剑无眼,若是稍有闪失,岂不让夫君痛彻心扉,病情加重?如今琮儿尚且年幼,您身边怎能再离了琦儿?” 她说话时,手轻轻搭在刘表的肩上,却没敢真用力,只是虚虚地放着,话语看似为刘琦着想,实则句句把刘琮抬出来,意在堵死刘琦任何染指军权的可能。
蔡瑁立刻接口,语气刻意放得 “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主公,夫人所言极是。大公子身系荆州安危,岂可轻涉险地?北线有文仲业、刘元通足矣。当务之急,是稳住襄阳大局啊!” 他说 “大局” 二字时,手掌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指节微微发白,眼神扫过殿内众人,带着无声的威慑。
刘表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眼白上布满血丝,像蒙了层雾的琉璃,视线模糊地扫过眼前众人。看到刘琦眼中的恳切与焦急时,他的眼神软了软,停留了片刻,带着几分愧疚;看到蔡氏与蔡瑁那几乎不加掩饰的私心时,眼神又缩了一下,像被针尖刺到。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突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
“父亲!” 刘琦惊呼着扑上前,慌乱中用自己的白色袖口去擦父亲嘴角的血,雪白的绸缎立刻染了一块刺目的红,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砸下来,落在父亲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蔡瑁、蔡氏等人也假意上前关切,蔡氏扶着刘表的另一只手,嘴里念叨着 “夫君保重”,眼神却与蔡瑁快速交换了一下;蔡瑁则站在床尾,目光扫过刘表的脸,确认他的状态,几人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透着无形的压迫。
待咳嗽稍平,刘表的气息更加微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个字都轻得像羽毛:“荆州…… 乃…… 先帝所托…… 基业…… 岂可…… 轻弃……” 他说着,目光艰难地转向蒯越,带着最后的期盼,像是在寻找一丝支持。
蒯越感受到刘表的目光,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去了。他上前一步,腰弯到九十度,躬身道:“主公,曹丞相奉天子以令不臣,兵锋正盛。刘备虽遣使示好,然远水难救近火。若强行抵抗,一旦城破,恐…… 恐玉石俱焚,累及宗族啊。不如…… 暂且顺应天命,保全荆襄士民,亦不失封侯之位……” 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提到 “封侯之位” 时,眼神飘向殿外的廊柱,不敢与刘表对视。
“你…… 你们……” 刘表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指向蔡瑁、蒯越,指尖晃得厉害,又失望地扫过沉默的张允 —— 张允立刻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面露得色的蔡氏脸上,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清明的绝望。他这病榻,早已成了孤立无援的孤岛,所谓的决策,不过是在别人画好的圈子里徒劳挣扎。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刘表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溅在杏色锦被上,像骤然绽放的红梅,他的头一歪,眼神瞬间涣散,彻底昏死过去。
“父亲!”
“夫君!”
“主公!”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守在殿外的医者提着药箱慌忙跑进来,药箱 “咕咚” 一声放在地上,打开时药瓶碰撞发出 “叮当” 声,医者颤抖着手指去搭刘表的脉搏,脸色越来越沉。
蔡瑁与蔡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蔡氏微微点头,眼神里带着急切与笃定,蔡瑁立刻转过身,沉声下令:“主公病体沉重,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张允,加强府内外戒备,调三百亲兵守住前后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诺!” 张允领命,转身快步离去,甲片碰撞发出 “锵锵” 的声响,脚步急促得像是在追赶什么。
刘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蔡瑁的命令惊呆了,他想争辩,想扑到父亲榻前守着,却被两名孔武有力的蔡瑁亲兵拦住 —— 亲兵的手像铁钳般扣住他的胳膊,甲胄的冰冷透过衣料传过来,虽口中说着 “大公子请息怒”,动作却毫不含糊,将他 “客气” 地架出了寝殿。
刘琦被架到殿外冰冷的青石板石阶上,双脚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他眼睁睁看着身后的殿门缓缓关闭,沉重的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声响,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抬头望着襄阳灰暗的天空,铅灰色的云低得仿佛要压下来,细碎的雨丝飘落在脸上,冰凉刺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仅可能即将失去父亲,更可能要失去整个荆州,甚至自己的性命。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而寝殿之内,医者收回手,对着蔡瑁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州牧大人只是昏厥,气息虽弱,暂无性命之忧。” 确认刘表不会立刻断气后,蔡瑁松了口气,转身对蔡氏和蒯越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让琮公子移居内院,贴身侍卫换成我们的人!我这就再修书一封,密告曹丞相,言明我荆州归顺朝廷之心,只待…… 只待主公薨逝,便立刻开城奉迎王师!”
蔡氏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递到蔡瑁手中:“用我的私印封缄,更显诚意。” 蒯越站在一旁,沉默着点头,算是默认了这桩密谋。
襄阳的权力核心,在刘表弥留之际,已被蔡瑁集团牢牢把控。一场关乎荆州归属的密谋,就在这充斥着苦药味与权欲的寝殿中,加速推进。而刘琦,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已被排除在外,成为了这场风暴中,最无助的那一叶扁舟。他是否会坐以待毙?糜兰通过通济行铺设的暗线,又能否在最后关头,抓住那一线生机?荆州的命运,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