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吴县,市井喧嚣,舟车络绎,似乎一切都沐浴在“小霸王”带来的新秩序之下。然而,就在这片繁华之中,一家新开张的商号——“通济商行”吴郡分号,悄然矗立在城南最热闹的街市之一。它的门面阔气,货栈庞大,显示出雄厚的资本。主营的北地毛皮、药材,乃至通过特殊渠道流入的少量战马,以及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都品质上乘,价格公道。很快,“童叟无欺通济行”的名声便在坊间传开。
主持这家分号的,是一位名叫是仪的富商。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目光温润而深邃,举止言谈从容不迫,既有商人的精明,又透着读书人的儒雅。他很快便融入了吴郡的商圈与文人圈,或与商贾洽谈生意,或与文士品茗论道,谈吐风趣,见识广博,令人如沐春风。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一位格外成功且颇有风度的北方大商人。
无人知晓,这位“是东主”温文尔雅的面具之下,隐藏着另一个身份——徐州军师祭酒糜兰麾下,那张庞大而隐秘的商业情报网络“靖世司”的佐使。他深受糜兰重托,肩负着在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为刘备集团打下楔子、编织耳目、预埋伏笔的重任。
是仪深知,在孙策和周瑜这等雄才眼皮底下行事,无异于火中取栗。他必须拥有最完美的伪装和最可靠的屏障。“通济行”明面上红红火火的生意,便是这层伪装。公平的交易带来了丰厚的利润,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活动资金,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个合法且受人尊敬的身份,使得大量的人员、物资、金钱流动变得合情合理。
但明面的生意只是舞台。是仪的真正工作,是在舞台之下,于幽暗处悄然织网。他的目光,如同最谨慎的猎手,细致地扫过吴郡的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最终,他的视线聚焦在了吴郡的巨室——陆家之上。
陆氏,江东四姓之首,诗礼传家,门生故吏遍布州郡,其影响力盘根错节,深入江东的骨髓。虽因庐江太守陆康此前抵抗孙策战死,家族势力遭受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在士林中的清望、在地方上的潜在实力,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如今主持家族事务的,是陆康的从弟、以孝悌和博学闻名的陆绩,而家族中一位早慧的少年陆议,虽年纪尚轻,却已显露出过人的沉稳与智慧,时常跟随在陆绩身边学习。
是仪没有选择冒进。他深知与这等高门望族打交道,急切和功利只会适得其反。他采取了一种更迂回、更文化的方式。通过几次“偶然”的机缘,他在一场文人雅集的古董鉴赏中,与痴迷经学、尤好天文星象的陆绩“结识”。是仪凭借其事先做足的功课和本身不俗的学识,对陆绩收藏的几件古物和星象典籍发表了精辟而独到的见解,瞬间赢得了这位学问家的好感。
一来二去,是仪与陆绩成了可以坐而论道的“文友”。这一日,是仪精心准备了一份厚礼——并非金银,而是一卷来自中原、早已失传的汉代星象图孤本拓片。以此为由,他受邀至陆氏在城郊的一处清幽小屋。接待他的,正是陆绩和那位沉默寡言的少年陆议。
别业雅致,竹林掩映。侍女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室内只剩下是仪、陆绩与静坐一旁的陆议。谈话自然从星象古籍开始,气氛融洽。
是仪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如同高超的琴师拨动琴弦,渐渐从浩瀚星空引向纷乱人间。“如今天下,群星纷扰,紫微黯淡,真不知何时方能重现朗朗乾坤。”是仪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患。
陆绩闻言,亦是感慨:“是啊,汉室倾颓,诸侯并起,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我江东之地,幸得孙讨虏这等雄主,廓清寰宇,如今看来,倒是安稳了些许。”他的话虽认可孙策,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士族特有的疏离和审慎。毕竟,孙策凭借武力崛起,其核心班底多来自江淮,与江东本地士族之间,存在着微妙而深刻的隔阂。庐江陆康之死,更是横亘在陆家与孙策之间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
是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情绪。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却又不失分寸:“公纪先生所言甚是。孙讨虏自是世之英雄,锐不可当。然则,自古创业之主,倚重乡党旧部,亦是常情。未来江东政局,钱粮课税如何分摊,田亩户籍如何清查,士族权益如何保障……其中分寸拿捏,怕是颇费思量。譬如昔日庐江……唉,兵戈之事,最是无奈。”他点到即止,既触动了陆家最深的隐痛,又显得是为对方着想。
陆绩的脸色微微黯淡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连一直安静聆听的陆议,也抬起清澈的眼眸,深深看了是仪一眼。
是仪知道,火候已到。他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乱世之中,世家大族,首重传承与安危。多条门路,多方耳目,总非坏事。通济行北接徐州糜家,糜先生仁厚富庶,名满天下。南连荆襄诸郡,信息渠道还算畅通,于物资周转、钱财融通也略有些薄力。”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陆氏叔侄的反应,继续道:“仪不才,窃以为,若陆家这般清流望族,能与通济行有些往来。譬如,江北些许特产,或许正合江东急需;江东些许风土人情、物产市价,或许北方贵人亦愿知晓。互通有无,各取所需。非为牟利,实为在这变幻莫测的时局中,多一份洞察,多一条退路,多一份保障。这,或许比将全族兴衰系于一方诸侯之念,更为稳妥?”
是仪的话,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缓缓荡开。他没有直接提及情报,而是将合作包裹在商业互利和信息共享的外衣之下,深刻而委婉地指出了陆家潜在的危机,并抛出了极具诱惑力的解决方案——通济行可以成为陆家的商业伙伴、信息源,甚至是一张潜在的政治保险单。
陆绩沉吟着,手指捻动胡须,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权衡。与一个背景神秘的北方商行深度合作,风险不言而喻。但对方指出的隐患又实实在在,而且给出的条件……确实难以拒绝。尤其是在孙策政权下,陆家地位微妙之时。
就在这时,少年陆议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穿透力:“是先生高义,为我陆家考量,晚辈感激。然,通济行纵横数州,所求恐怕不止于商货之利吧?糜先生与刘玄德使君关系匪浅,刘使君又与孙讨虏互为盟援。先生今日之言,是代表糜先生,刘使君,亦或是……其他?”
问题直指核心,犀利无比。
是仪心中再次为这少年的早慧和敏锐喝彩。他面上不动声色,反而露出赞赏的笑容:“公子果然心思缜密,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既如此,仪便坦诚相告。通济行确是糜氏产业,旨在天下行商,互通有无。所求者,不过是财货流通之利。然糜先生与刘使君皆乃仁人君子,刘使君更是汉室宗亲,仁德布于四海。广交朋友,多结善缘,既是商道,亦是仁道。与陆家这般清流交往,于糜先生、刘使君而言,是幸事;于陆家而言,与北方英雄、汉室宗亲结一份善缘,无论时局如何变幻,总是一份香火情谊,有百利而无一害。仪此行,仅代表通济行,代表糜先生的一份善意。”
他将刘备抬出来,极大地增加了可信度和正当性。刘备乃汉室宗亲,仁德之名广播,与陆家交往不至于被立刻视为背叛。
陆绩与陆议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片刻。最终,陆绩缓缓颔首,做出了决定:“子羽先生快人快语,诚意拳拳。陆家并非不识好歹之辈。此事……且容我族内稍作商议。不过,与通济行先行一些货物交易,信息互通,自是无妨。”
是仪知道,这已是成功的开端。堡垒已经从内部打开了缝隙。他微笑举杯:“如此甚好。愿通济行与陆家,自此互通有无,携手共进。”
此后数月,在是仪高超手腕的运作下,通济行与陆家的商业往来日益密切且深入。通过陆家盘根错节的关系和影响力,通济行的分支、货栈、商队,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以吴郡为中心,向着周边的吴兴、会稽乃至更远的地方延伸。大量的丝绸、茶叶、瓷器通过通济行运往北方,北方的毛皮、药材、马匹则流入江东,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合乎商业逻辑。
然而,在这正常的商业流通之下,一股暗流开始涌动。通过陆家的渠道,一些不那么机密却至关重要的信息开始悄然汇集到是仪手中:地方官吏的任免调动、各郡赋税政策的细微调整、粮草军械的囤积与流向、民间对孙策新政的舆情、甚至是一些军中非核心的将领轶事和部队驻防情况……这些信息经过是仪的精心筛选、交叉比对和分析,化为一封封加密的文书,通过靖世司发展建立的秘密信道——或是利用商队夹带,或是通过江上看似普通的渔船,甚至是通过陆家内部某些已被悄然争取的下人——源源不断地送往徐州的糜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