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下,袁谭的军营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匍匐在寒冬的原野上,对着紧闭的城门发出无声的咆哮。城头那面崭新的、属于袁尚的“袁”字大旗,在凛冽的北风中肆意招展,每一眼都像是在剜割袁谭的心。
“攻城!给我攻城!”接连数日,袁谭的怒火无法遏制,几次三番想要强行攻打黎阳,都被王修、辛评死死劝住。
“公子!黎阳城坚,守军亦有准备,我军仓促而来,缺乏攻城器械,强攻徒耗兵力,乃取死之道啊!”王修苦口婆心。
“是啊公子,”辛评也劝道,“我军在此立营,打出旗号,已然昭告天下袁尚之伪。若先行攻城,反而落人口实,谓公子不念兄弟之情,急于争位。当务之急,是稳固营垒,收拢人心,积攒实力!”
袁谭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两位谋士说得在理,但那股被亲弟背叛、被拒之门外的屈辱感,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只能每日派人在城下叫骂,斥责袁尚篡逆,守将不仁,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
消息传回邺城,袁尚志得意满。在他看来,兄长已是穷途末路,困守孤营,不足为虑。然而,逢纪却提醒道:“公子,袁谭虽暂时无力攻城,然其盘踞黎阳城外,如同骨鲠在喉。其‘奔丧辨伪’之名,亦能蛊惑一些不明真相之人。长此以往,恐生变故。不若派一员大将,率军前往,将其驱离,或一举擒获,以绝后患!”
袁尚深以为然。他此刻正需立威,若能迅速解决袁谭,便可稳固其位。于是,他任命麾下大将眭元进为主将,吕威璜为副将,率精兵一万,前往黎阳,“清剿叛逆”。
眭元进、吕威璜率军抵达黎阳,与城内守军汇合,兵力更盛。他们并未将困守营垒的袁谭放在眼里,稍作休整,便出城列阵,向袁谭大营发起挑战。
“袁显思!背父逆贼,安敢在此狺狺狂吠!速速出营受死!”眭元进在阵前耀武扬威,声音洪亮。
营门大开,袁谭亲自率军迎战。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挺枪直取眭元进。王修、吕旷、吕翔等人亦各率部众,与袁尚军混战在一起。
这是袁氏内部第一次真刀真枪的火并!双方士卒很多原本同属一军,此刻却为了不同的主子,在黎阳城下厮杀得你死我活。刀枪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原野,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袁谭含愤出手,枪法凌厉,与眭元进战得难分难解。吕旷、吕翔兄弟亦是骁勇,率部反复冲杀。然而,袁尚军兵力占优,且以逸待劳,渐渐占据了上风。袁谭军虽奋勇,但毕竟新败之余,士气与体力都渐渐不支,阵线开始后退。
“顶住!给我顶住!”袁谭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却难以挽回颓势。一支冷箭嗖地射来,正中他的肩胛,他闷哼一声,险些栽落马下。
“公子!”王修大惊,连忙指挥亲兵拼死上前,将袁谭救回阵中。
主将受伤,袁谭军士气大挫,败象已露。眭元进见状,挥军猛攻,意图一举击溃袁谭。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直在后方观察战局的辛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战场,快速将此法告知王修:“袁尚军骄狂,见我后退,必全力追击,阵型易散。可令吕旷将军率一支死士,多备引火之物,迂回至其侧后,焚烧其旌旗,伴作援军大至,高声呐喊。正面则由王参军督率,结圆阵死守,待其慌乱,再行反击!”
王修虽觉冒险,但见局势危急,也只得依计而行。
吕旷领命,率领数百名悍不畏死的精锐,借着地形掩护,悄然绕向袁尚军侧后。此时,眭元进正督促全军压上,后阵略显空虚。
突然之间,袁尚军侧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吕旷等人点燃了携带的柴草,奋力将火把投向袁尚军的旗帜和辎重车辆,同时齐声呐喊:“邺城援军至矣!杀贼!”
正面苦苦支撑的袁谭军闻声,精神一振,王修趁机大呼:“援军已到!将士们,杀啊!”残存的士卒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奋力反扑。
而正在进攻的袁尚军,忽见后队起火,又闻“援军”杀至,顿时一阵大乱。他们本就有些士卒对兄弟相残心存疑虑,此刻更是军心动摇。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援军?”眭元进又惊又怒,急忙回望。
混乱之中,袁谭军稳住了阵脚,甚至发起了小规模的反冲击。虽然未能击溃敌军,但成功地将袁尚军的攻势打了回去,双方再次陷入僵持。
天色渐晚,各自收兵。这一战,双方均损失不小,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袁谭肩窝中箭,虽非要害,但也需休养;而眭元进也因未能一举建功,且后队被袭,脸上无光。
战报传回邺城,袁尚大为光火。他没想到袁谭如此难缠,竟能挡住他的大军。逢纪、审配等人商议后,认为继续强攻黎阳,即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而且会将袁谭彻底逼向绝路,万一其狗急跳墙,引曹操为援,后果不堪设想。
“公子,不若……暂作妥协。”审配沉吟道,“黎阳虽是要地,然如今已成鸡肋。不如就将其让与袁谭驻守,一来可示公子宽容,堵天下悠悠众口;二来可将袁谭束缚于此地,使其无力他顾。待公子彻底稳定冀州,整合力量后,再收拾他不迟。”
郭图也附和道:“正南所言甚是。给他一座孤城,又能如何?正好借此机会,昭告各郡县,是公子仁德,念及兄弟之情,赐其安身之所。而袁谭若接受,便等于默认了公子的主导地位。”
袁尚虽心有不甘,但也知此时不宜久战。他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安抚内部,巩固权力。于是,他派出使者,前往袁谭营中。
使者带来了袁尚的“善意”:承认袁谭对黎阳的占据,允许其部众入城驻扎,并象征性地拨付部分粮草,以示兄弟并未彻底决裂,只是“各守疆界”。但同时,檄文中也明确强调,袁尚乃是奉“先公遗命”继位的大将军,冀州牧,袁谭需遵其号令。
看着这份充满施舍与居高临下意味的“诏令”,袁谭气得几乎将牙咬碎。他知道这是袁尚的缓兵之计,是毒饵。但现实是,他急需一个稳固的据点,将士们也需要休整和补给。继续在城外野营,迟早会被拖垮。
王修、辛评等人也认为,暂时接受,获得黎阳城作为立足之地,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选择。至少,有了城池依托,便有了与袁尚周旋的资本。
“忍!”袁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
他“恭敬”地接下了袁尚的“任命”,率军开进了黎阳城。当他的旗帜终于插上黎阳城头时,城中守军已然换防撤离。这座城池,以一种屈辱的方式,成为了他暂时的巢穴。
黎阳,这座冀州南陲的重镇,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它既是袁谭赖以生存的屏障,也是禁锢他的牢笼,更是袁氏兄弟裂痕无法弥合的见证。城头上那面崭新的、属于袁谭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似乎浸染着刚刚干涸的血迹,预示着未来更加残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