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战云,从不因一方诸侯的静默而停歇。当刘备在徐州励精图治,推行官学,积蓄内力之时,一场遵循着旧时代弱肉强食法则的风暴,正急速席卷向与徐州毗邻的青州之地。
河北。袁绍虽对刘备的 “微末之举” 嗤之以鼻,但其战略目光并未短视。剪除刘备可能的羽翼,巩固南进侧翼,乃是与曹操决战前的必要清扫。其长子袁谭,时督青州,勇猛而骄悍,得父命:速平北海,逐孔融,绝刘备北顾之念。
北海国相孔融,名满天下,文采风流,座下常聚名士,清谈饮酒,赋诗论道,北海一时俨然成为中原乱世中的一片文化绿洲。然其治政,宽仁有余,而武备不修。帐下虽有大将武安国,曾虎牢关前力战吕布,惜断腕后勇力已衰;更有猛士管亥——当年他率黄巾部众围攻北海,本欲以武力撼动城池,断臂之后却被孔融治下义士太史慈说降,归降后感念孔融不计前嫌收留之恩,愿以残躯效力。
只是管亥出身黄巾,行事风格与士族出身的孔融格格不入,且其投降时已被前来支援的关羽砍断左臂,虽经医治保住性命,却落下残疾,战力大不如前。孔融虽知其忠勇,却始终未将其纳入核心守备体系,多数时候只让他统领一支由黄巾旧部组成的步兵,负责城外粮道巡查,一身悍勇与实战经验,竟无处施展。
这一日,北海剧县城外,秋高气爽,孔融正于府邸园林中大宴宾客,新酿的酒浆醇香四溢,席间高谈阔论,皆是诗书礼乐。忽有探马浑身浴血,踉跄奔入,惊破满堂雅乐:“报 ——!袁谭尽起平原之兵,大将汪昭、彭纪为先锋,铁骑数千,已过漯阴,直扑剧县而来!距城已不足百里!”
霎时间,杯盏坠地,酒污华裳。满座名士面面相觑,惊慌失措。孔融手中玉杯一顿,强自镇定:“袁本初世受国恩,安敢如此无礼!吾当修书斥之,晓以大义…”“府君!” 座下一人霍然起身,声如洪钟,正是功曹孙邵,“袁谭豺狼之性,岂是言语可动?请速闭城门,整饬守备,武安国将军可即刻上城御敌!再遣快马,星夜南下徐州,向刘玄德求援!刘备仁德,必不相弃!”“正是!速求玄德公!” 席间一片附和。
孔融恍然,连声道:“快!取帛书来!” 待笔墨呈上,他深吸一口气,欲挥毫疾书。然平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大才,此刻面对这封求援信,竟觉字字千钧,关乎一城生灵安危,关乎自身颜面,笔锋悬滞,一时不知从何写起。是该义正辞严?还是该卑辞恳求?这一犹豫,宝贵的时间飞速流逝。
“府君!信使何在?” 孙邵急得几乎要夺笔。孔融这才匆忙写下数语,钤上印信,交予一名亲信家将:“快!出南门,绕道驰往郯城!面呈刘使君!”家将接过帛书,转身飞奔而出。
然而,就在孔融提笔犹豫、宾客慌乱无措的这段时间里,袁谭军的先锋铁骑,已如狂风般卷至剧县城下!袁谭此次用兵,采纳了谋士辛毗的建议:兵贵神速,不予孔融丝毫反应之机。先锋汪昭、彭纪皆是久经沙场的悍将,根本不作休整,立即分兵包围四门,并派出游骑肃清周边,拦截一切信使。
那孔融的家将刚出南门不足十里,便撞入袁军游骑的包围圈。他奋力砍杀,终因寡不敌众,被乱箭射落马下。那封沾血的求援帛书,连同一枚证明身份的符牌,很快被呈送到了袁谭面前。袁谭览信冷笑,随手掷于火盆:“孔儒生果然指望刘备。可惜,远水难救近火!传令,即刻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拂晓,开始攻城!”
剧县城内,迟迟等不到信使回报,又见城外袁军旗帜如林,壕栅立起,攻城云车、冲车正在加紧赶制,人心彻底崩溃。孔融登上城楼,只见城外军容鼎盛,杀气冲天,而己方守城士卒面带惶惧,器械不全,武安国虽奋力督促,却显独木难支。
此时,管亥正带着麾下步兵在城西粮道巡查,听闻袁军围城,立刻率部疾驰回城。他单臂勒马立于城下,见城楼上孔融神色慌乱,当即高声喊道:“府君!末将管亥请命,愿率部驻守西门!城西多是土坡,易被敌军突破,末将与麾下弟兄皆是战场出身,熟悉防御之法!”
孔融此时已乱了方寸,听闻管亥请命,只含糊点头:“甚好,你且去布置吧,务必守住城门!” 管亥不再多言,翻身下马,单臂扛起一面残破的盾牌,大步流星登上西门城楼。他环顾城防,发现守城兵士多是临时征召的民壮,手中兵器多为锄头、木棍,真正的长矛、刀剑不足三成,且城墙多处有破损,并未及时修补。
他当机立断,将自己带来的三百步兵分成两队,一队搬运石块、滚木,填补城墙缺口;一队手持长矛,守住城门内侧,同时厉声喝止兵士中的慌乱情绪:“都给我稳住!袁军虽猛,却不善攻城!咱们守住城门,等援军到来,定能击退敌军!”
“这… 这如何守得住?” 孔融在城楼上看到管亥忙碌的身影,心中仍无底气,喃喃自语。当夜,袁军并未急于进攻,但营中灯火通明,号鼓阵阵,彻夜不休,施加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城内谣言四起,更有豪强大族暗通款曲,欲献城以求自保。
留守北海的糜寿暗中写信给管亥,让管亥一定要保住西门,不然孔融等人毫无生机。管亥在西门彻夜未眠,单臂握着环首刀,靠在城墙根下,时不时起身巡查,一旦发现兵士懈怠,便用沙哑的嗓音呵斥,偶尔还会讲几句当年黄巾作战时 “以弱胜强” 的往事,勉强稳住了西门的士气。
翌日,天刚蒙蒙亮,袁军战鼓震天动地。汪昭亲督先登死士,在密集箭雨和攻城锤的掩护下,猛攻剧县东门。武安国率亲兵死战,断腕之处挥动铁锤依旧凶猛,连续击退数次进攻,城下尸骸枕藉。但袁军兵力源源不断,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正当东门激战正酣,此前已被袁军细作买通的西门守将,竟悄然打开城门!彭纪率领的精锐骑兵如潮水般涌入城中!管亥正在城楼上指挥兵士投掷滚木,见城门洞开,敌军骑兵冲杀进来,顿时目眦欲裂。他怒吼一声,单臂提刀,从城楼台阶上纵身跃下,直扑带头的袁军骑兵。
刀锋划过,一名骑兵应声落马,但袁军后续人马源源不断,管亥独臂难支,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被鲜血染红,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他靠着城墙,喘着粗气,仍挥舞着刀,死死挡住敌军进城的道路,口中嘶吼:“想进城?先踏过老子的尸体!”
“城破了!袁军进城了!” 凄厉的喊声瞬间传遍全城。
太守府内,孔融正与孙邵等商议,闻听此变,如遭雷击。孙邵急道:“府君!西门已破,咱们从北门突围!管亥将军在西门拼死阻拦,还能为咱们争取片刻时间!” 孔融此时早已没了主意,任由孙邵与数名忠心门客拉扯着,在少数兵士护卫下,仓皇从尚未被合围的北门突围而出。武安国在东门听闻城池已破,知事不可为,奋力杀开一条通路,赶来与孔融汇合。
一行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行至城北数里,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管亥单臂拄着刀,被两名亲卫搀扶着,踉跄追来。他身上伤口不断渗血,面色惨白,见到孔融,沙哑着嗓子说道:“府君… 末将未能守住西门… 但已将彭纪的先头部队缠住… 咱们快… 快往徐州走!”
孔融看着管亥浑身是伤、独臂支撑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长叹一声:“管亥,是我未能用你之才,今日之祸,非你之过!” 管亥摇摇头,不再多言,强撑着身子走到队伍末尾,单臂握刀,警惕地望着身后,以防袁军追兵。
回首望去,剧县城头已变换旗帜,浓烟滚滚而起,哭喊声、厮杀声随风隐约传来。孔融心痛如绞,他经营多年的北海,他汇聚文士、珍藏典籍的乐土,顷刻间沦陷于兵燹。他的清谈,他的诗书,在真正的铁与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去… 去往何处?” 孔融茫然四顾。“徐州!唯有投奔刘玄德!” 孙邵斩钉截铁,“刘备乃汉室宗亲,仁德着于四海,必能收容府君!”管亥默然不语,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尽管独臂使力让他伤口剧痛,但他依旧挺直脊背,护在队尾断后。偶尔有零星的袁军游骑追来,都被他凭着丰富的战场经验与悍勇之气逼退,令追兵不敢过分逼近。
袁谭并未派出大队人马穷追。在他眼中,孔融一介文人,管亥不过是伤残的降将,二人已是丧家之犬,再无威胁。占据北海,目的已然达到。他志得意满地进入剧县太守府,立即下令安抚城内豪强,清点府库,并飞马向邺城报捷。
而此刻,南下的道路上,孔融一行人衣衫褴褛,面带尘灰,正惶惶如丧家之犬,向着徐州方向艰难前行。他们尚未知晓,那封求援信永远也到不了刘备手中。北海的陷落,速度之快,远超郯城的预料。
直到数日后,才有溃散的北海残兵和逃难的百姓,将剧县失陷、孔融逃亡的消息零零星星地带入徐州边境。消息传到郯城州牧府时,刘备与麾下皆是愕然。
刘备拍案而起,又惊又怒:“袁本初安敢如此!文举公今在何处?可安否?”张昭蹙眉:“袁谭用兵如此迅疾,显是预谋已久。孔北海恐不及求援便已城破。那管亥将军曾是黄巾猛将,如今独臂追随文举公,想来会尽力护卫其安全。”“立刻派出多路探马,沿北境搜寻孔北海及其部众下落!接应他们入境!” 刘备即刻下令,面露焦灼,“赵云、高顺整军,加强北部防务,谨防袁谭趁势南下!”
糜兰在一旁沉默不语。北海剧变,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他致力于内政革新的宁静书斋之上。它残酷地提醒着所有人,在这乱世之中,若无强兵守护,若不能知人善用 —— 哪怕是管亥这样出身 “逆贼”、身有残疾的猛士,若能早加重用,或许北海也不至于如此迅速陷落 —— 任何美好的蓝图与革新,都可能在外来的铁蹄下瞬间化为齑粉。官学的书声,需要坚甲利兵来护卫,更需要懂得驾驭兵甲的识人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