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通济商行后堂密室。
是仪——或者说,在吴郡商贾眼中,那位精明干练、长于货殖的“是掌柜”——此刻正眉头紧锁。窗外市井喧嚣,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隐约可闻,一派繁华景象。但这表面的平和,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刚刚送走了一位“老主顾”,一位常年为江东军提供皮革、生漆的商人。几觞吴酒下肚,对方在醉意与是仪刻意营造的信任中,透露了些许不寻常的信息:近期孙策将军府征调物资的力度空前,尤其是舟船所需的巨木、桐油、麻绳,以及糗糥、咸肉等大量不易腐坏的军粮,数量远超往常秋操演练所需。更关键的是,对方抱怨军中书吏催逼甚急,甚至不惜溢价,要求所有物资必须在半月内集中于京口和柴桑两处大营。
“像是要有大动作啊,是公……”那商人醉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句。
是仪的心猛地一沉。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春风和煦的笑容,又为对方斟满酒,旁敲侧击地套取了更多细节:丹阳郡的精兵正被分批调往京口;豫章郡那边,周瑜都督的身影频频出现在柴桑水寨;甚至江东颇负盛名的几位造船大匠,也都被秘密请入了军营。
送走客人后,是仪立刻转身回到密室。他铺开一卷薄薄的素绢,提笔蘸墨,字迹小而急促,却力透纸背。他没有时间加密,只能用最简练的语言,将情报核心传递出去:
“吴郡是仪急禀主公、糜军师:孙策异动,非比寻常。京口、柴桑二地,粮秣、舟械汇集之速、之巨,乃仪所见之最。丹阳精兵北调,柴桑水军频演,匠人云集。观其指向,庐江、九江恐为首要。水路并举,其势汹汹,望亟早戒备!商路恐即将断绝,仪当竭力维持,后续消息由丙号渠道传递。”
他迅速唤来绝对心腹家仆,低声吩咐:“即刻出发,用最快的那匹马,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务必亲手将此信送至郯县州牧府糜军师处!十万火急!”
家仆重重点头,将密信贴身藏好,转身消失在密道之中。
是仪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望着南方天空渐渐聚拢的乌云,低声自语:“山雨欲来……主公,军师,时间不多了。”
是仪的密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刘备集团内部激起了巨大波澜。然而,就在郯县州牧府的刘备、糜兰、糜竺、陈宫等人紧急商议对策、调动兵力加强庐江舒县和九江江都防务的同时,孙策的战争机器已经高效地运转起来。
京口大营,长江南岸。
孙策一身玄甲,猩红的披风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他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森严的军阵。数以万计的丹阳精锐步兵肃立无声,枪戟如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这些士兵大多经历过平定江东的历次血战,眼神中透着惯战老兵的锐利与沉稳。
“儿郎们!”孙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穿透了江风的呼啸,“江北之地,丰饶广袤,却为织席贩履之辈窃据!刘备,假仁假义,麾下不过一群徐州败将、流亡之徒,安能久占膏腴之地?我等起于江东,锐气正盛,岂能偏安一隅?”
他猛地拔出古锭刀,指向北方:“今日,吾辈挥师北上!先取江都,扼其咽喉!断刘备南北联络,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江淮之主!建功立业,正在此时!随我,出征!”
“吼!吼!吼!”数万将士以盾击地,以枪顿足,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士气高昂至极点。孙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身边的韩当、黄盖等宿将亦是摩拳擦掌。
大军开拔。精锐的前锋由韩当率领,率先登船,横渡长江,在北岸建立稳固的桥头堡,并清扫可能的斥候。紧接着,主力部队开始有序渡江。庞大的船队往返于江面,场面壮观而肃杀。战马嘶鸣,车轮滚滚,沉重的脚步声预示着毁灭的临近。
登陆北岸后,孙策并未做过多停留,立即以吕范统率的后军保障粮道和后方安全,自己亲率中军主力,沿长江北岸的陆路,快速向西北方向的江都推进。这条路线虽然并非一马平川,时有丘陵水网,但丹阳兵素以山地作战能力着称,行军速度极快。斥候游骑四出,如同狼群狩猎前的散开,隔绝战场,刺探军情。
烟尘滚滚,旌旗蔽日。孙策军的意图明确无比——像一柄灼热的尖刀,直插邗沟与长江交汇处的战略要地:江都。
与此同时,柴桑水寨。
这里的氛围与京口的激昂截然不同,更多的是那种渊渟岳峙般的沉稳与压抑的强大。
周瑜一袭白袍银甲,立于楼船顶层甲板,远眺浩荡东流的长江。江面上,艨艟斗舰云集,帆樯如林,秩序井然。大大小小的战船超过千艘,正在进行出航前的最后整备。水手们呼喊着号子,调整着船帆;士卒们检查着弓弩箭矢、钩拒长矛;传令小船如游鱼般在巨舰间穿梭,传递着指令。
程普、周泰、董袭等水军将领分驻各舰,等待最终的号令。周瑜的神情平静,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运筹帷幄的锐光。他对水战的理解,当世罕有匹敌。此次北伐庐江,水路漫长且需转入支流、湖泊,对水文、天时、指挥的要求极高,而这正是他发挥所长的舞台。
“公瑾,各部皆已准备就绪,只待东风一起,便可扬帆。”老将程普登上楼船,拱手汇报。
周瑜微微颔首:“有劳德谋公。传令各舰:此番进军,首重迅捷与隐蔽。出柴桑后,全速东进,务必在刘备军反应过来之前,通过芜湖口,进入濡须水。沿途若遇零星敌船或探哨,不必纠缠,驱散即可,不可因小失大,暴露我军主力动向。”
“诺!”
次日清晨,江面升起薄雾。恰如周瑜所期,风力转顺。
“起航!”
随着周瑜一声令下,低沉厚重的号角声回荡在柴桑水寨上空。巨大的船帆依次升起,吃饱了风。庞大的水军舰队如同苏醒的巨龙,缓缓驶离水寨,汇入长江主航道,然后劈波斩浪,向东驶去。
千帆竞渡,舳舻千里。舰队保持着严整的阵型,以周瑜所在的巨大楼船为核心,艨艟在前,斗舰护卫两翼,运兵船和辎重船居于中后。船桨齐动,击起千堆雪,声势浩大,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静谧——除了风声、水声、号令声,数万水军竟无太多喧哗,显露出极高的训练水准。
他们的目标明确:东进至芜湖,然后北转进入濡须水,逆流而上,夺取扼守巢湖与长江通道的濡须口,最终突入巢湖,兵临庐江郡治舒县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