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雪沫,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儿——炸丸子的油香、熬糖的甜腻、还有各家各户熏腊肉特有的烟火气。面馆的生意也越发红火,返乡的年轻人、置办年货的街坊,让小小的店面人满为患。陆平泡在水池里的时间更长了,双手被冷水、洗涤剂和油腻反复蹂躏,指腹的裂口更深,像婴儿张开的嘴。
老板破天荒地给包括陆平在内的所有员工发了个小红包,里面是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过年了,都沾沾喜气!”老板脸上难得堆着笑,但催促干活的声音也越发急促。陆平默默收下,那点钱,只够买点最基础的米面油盐。
小镇的年味越浓,老屋就越发显得空寂冷清。邻居王婶家飘出炖肉的香气,窗户上贴上了崭新的窗花。隔壁李叔家,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回来了,小院里充满了孩子的嬉闹声和大人的笑谈。只有陆平的老屋,门窗依旧破旧,没有春联,没有灯笼,只有冰冷的灶台和墙角那个沉默的木箱。
除夕夜。小镇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淹没,绚烂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炸开,映亮一张张欢快的脸庞。家家户户亮着温暖的灯火,传出杯盘碰撞的声响和团聚的欢笑。
陆平煮了一碗素面,加了点王婶送的腌萝卜。他端着碗,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屋外是震耳欲聋的热闹,屋内是深入骨髓的寂静和清冷。父亲那张褪色的照片挂在墙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遥远。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脚踝,向上蔓延。他想念父亲,想念那个沉默却如山般存在的背影。在这个本该团圆的日子里,这种思念变得格外锋利,切割着心脏。
鞭炮声渐渐稀疏。守岁的人们也陆续歇息。小镇终于重归寂静,只剩下寒风在空旷的街巷里呜咽。
陆平放下空碗,走到院子中央。积雪未化,踩上去咯吱作响。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爆竹燃尽后的硝烟味道。他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洒在覆雪的院子里,映出一片朦胧的银白。
他缓缓摆开两仪桩的架子。双脚陷入冰冷的积雪,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膝盖的刺痛感依旧存在,但早已习惯。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窗外的喧嚣,不再去想屋内的空寂,不再去想指腹的裂口和肋下的隐痛。
意念沉入身体最深处。松肩,坠肘,含胸,拔背… 这些早已融入骨髓的要领自然流转。那股熟悉的温热感,从冰封的脚底悄然涌起,如同地底深处不灭的熔岩,顽强地向上蔓延,流经小腿,温煦膝盖,沉入腰腹,再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
他不再仅仅感受这股热流,而是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都融入其中。吸气时,仿佛将天地间的清冷之气纳入体内,与那股温热交融;呼气时,将身体的疲惫、积郁的孤独,随着浊气一同缓缓吐出。
院子外,偶尔还有一两声零星的鞭炮炸响,遥远的犬吠传来。但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陆平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脚下这片冰冷的雪地,缩小到了身体内部那股生生不息、循环流转的温热气息上。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孤独。忘记了父亲离去的悲伤。也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在小镇面馆洗碗的、抱着破旧拳谱的年轻人。
身体在月光下微微晃动,随着呼吸的韵律,如同微风中静立的古松。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伴随着体内那股热流的鼓荡。汗水无声地渗出毛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挂在眉梢鬓角。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老屋的剪影沉默地矗立着。院子里,只有积雪被踩实的轻微声响,以及那微不可闻的、悠长而深沉的呼吸声。
在这万家团圆的喧嚣之后,在这最深的寂静里,陆平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八极小架。动作依旧带着生涩,发力也远未圆融,但每一个动作,都浸透着他数月来所有的汗水、痛苦、迷茫、坚持和此刻沉静如水的心境。
拳风破开寒冷的空气,发出低沉短促的呼啸,像一声声压抑而深沉的叹息,又像一声声倔强的呐喊,回荡在空寂的院落里。
这是他与逝去父亲的对话,是与这本残破拳谱的共鸣,更是与自己内心的和解与坚守。老屋的拳声,是这寒夜里,最孤独也最坚韧的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