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凼的深处,时间仿佛被浓稠的绿意和挥之不去的瘴气泡得发黏。王铁柱靠在一棵湿漉漉的、爬满藤蔓的巨大树干上,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气闷热得如同裹着一层湿透的厚棉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沼的腐朽气味,沉重地压在胸口。他小心地解开左臂上缠得乱七八糟、早已被汗水和脓血浸透的布条,露出的景象让身边几个围拢过来的战士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腾。
那根本不像活人的手臂。从手肘到手腕,密密麻麻布满了被“小咬”肆虐后的溃烂点,每一个都肿胀得如同熟透的烂桃,表皮破开,渗出黄白色的腥臭脓液。有些地方溃烂连成一片,形成令人作呕的深坑,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颜色。最严重的一处,几乎能看到下面惨白的骨头,暗红色的腐肉边缘还在微微渗出组织液。
“连长…”旁边一个年轻战士声音发颤,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老马…老马他…烧得更厉害了!说胡话呢!”
王铁柱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自己手臂钻心的痛痒和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挣扎着起身,分开围着的战士。老马蜷缩在几片铺开的雨衣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迷彩服。他脸颊凹陷得吓人,颧骨高高凸起,覆着一层病态的红晕,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卫生员蹲在旁边,徒劳地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蘸着浑浊的过滤水想给老马擦拭降温,可那布刚碰到滚烫的额头,水汽就嗤嗤地蒸腾起来。“连长,退烧药…没了!抗感染的…早用光了!”卫生员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再烧下去…脑子…脑子就烧坏了!这鬼地方…连口水都找不到干净的…”
王铁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抬头,视线穿过层层叠叠、如同绿色牢笼般的箭竹和高大乔木的枝叶缝隙。天空被切割成破碎的灰白块,看不见太阳,只有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光线艰难地透下来。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罗盘在背包里徒劳地疯狂乱转,指针哒哒哒地撞击着表壳,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敲得人心烦意乱,敲得人万念俱灰。方向,彻底迷失了。他疲惫地看向那张皱巴巴、沾着污迹的测绘图纸,上面代表他们小组的标记点,可怜巴巴地只往前挪动了一小段,后面是大片令人绝望的空白。前路,如同这浓稠的瘴气,深不见底。
“妈的…”王铁柱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受伤的野兽,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湿漉漉的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扎进拳头,带来一丝短暂的、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无力感和恐惧。队伍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马越来越急促的呓语和罗盘指针那催命般的哒哒声。
……
与此同时,鹰栖岭东侧那面被称作“鹰喙”的绝壁之下,刘小虎的境遇同样在滑向深渊。
几个小时前那场毫无征兆的倾盆暴雨,像是天河决了口子,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碎石和断枝,疯狂地冲刷着陡峭的岩壁。此刻,雨势虽然稍歇,但空气里的湿冷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刘小虎和仅剩两个还有行动能力的战士,正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一根固定在崖顶岩钉上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悬吊着那个小腿骨裂的战士——小陈。
小陈的身体悬在半空,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断裂的腿骨,剧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豆大的冷汗混着雨水,不断从他扭曲的脸上滚落。每一次绳索的晃动,都牵扯着下面刘小虎的心,让他肝胆俱裂。
“稳住!他娘的都给老子稳住!”刘小虎嘶吼着,双脚死死蹬在湿滑的岩石上,身体向后倾斜,几乎用尽了每一丝肌肉的力量。他肩胛处被落石砸中的地方,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闷痛,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伤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用力眨掉,不敢有丝毫松懈。另外两个战士也是青筋暴起,脸色憋得通红,绳索深深勒进他们手掌的皮肉里。
“连长…我…我不行了…”绳索末端的小陈声音微弱,充满了崩溃的哭腔。长时间的悬吊、剧痛和冰冷的雨水,正在迅速带走他残存的意志和体力。
“放你娘的屁!给老子挺住!”刘小虎目眦欲裂,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嘶哑变形,“想想你爹娘!想想副旅长给咱们的药!想想家里的热炕头!挺住啊!”
他喊出“副旅长”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力量。这名字仿佛在冰冷的雨水中擦出了一点火星,让下面绝望挣扎的小陈身体似乎微微一震。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战士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蛇!连长!小心!”
刘小虎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就在他们立足的狭窄平台边缘,一片被暴雨冲得七零八落的蕨类植物下方,一条足有手腕粗、通体覆盖着黑褐色菱形斑纹的尖吻蝮(五步蛇),正缓缓昂起它那标志性的三角形头颅,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距离它最近、正全神贯注拉着绳索的一名战士!那战士毫无察觉,死亡近在咫尺!
“老赵!低头!”刘小虎魂飞魄散,嘶声狂吼。老赵闻声下意识地猛一缩脖子。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灰影带着破风声从侧面激射而至!是另一个警戒的战士!他手中的开山刀脱手飞出,刀身旋转着,狠狠劈砍在毒蛇昂起的颈项下方!
“噗嗤!”
蛇血飞溅!毒蛇的头颅被巨大的力量斩得歪向一边,重重砸在湿漉漉的岩石上,扭曲的身体疯狂地扭动拍打。老赵惊魂未定,看着那近在咫尺、还在垂死挣扎的毒蛇,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彻底崩断。拉着绳索的一个战士手猛地一抖,绳索骤然向下滑脱了一大截!
“啊——!”小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烈下坠!
“抓住!”刘小虎肝胆俱裂,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猛地向后一坐,双脚死死抵住岩壁的凸起,身体几乎被绳索巨大的下坠力道拖得向前扑倒!另外两人也爆发出绝望的吼叫,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攥住绳索。绳索在粗糙的岩石边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随时可能断裂。
小陈的下坠终于被险之又险地止住,人悬在离下方狰狞乱石堆不到两米的地方晃荡,面无人色,裤裆一片湿热,竟是被刚才的惊吓和剧痛弄得失禁了。
“拉…拉他上来…快…”刘小虎感觉自己的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肩膀的伤处痛得眼前发黑。他不敢去看背包里那几块被雨水浸透、边缘已经开始发霉的压缩干粮。饥饿、寒冷、剧痛、恐惧,还有这无休无止的疲惫,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这支小队的心脏,一点点地拖向绝望的泥沼。时间,成了最残忍的刑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