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拉海顿平整坚实的石板街道,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声响,与卡伦贝尔那令人牙酸的颠簸呻吟形成了鲜明对比。
街道两旁是密集而规整的石木结构房屋,商铺林立,人声熙攘,空气中混合着海风咸腥、烤面包香气、以及锻造工坊传来的隐约金属味。
巡逻的士兵盔甲鲜明,步伐铿锵,处处彰显着这座南部重镇的秩序与繁荣。
然而,这一切繁华景象落在哈涅尔眼中,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阿德拉希尔领主那冰冷的审视,以及埃雅尼尔将军的问候所带来的沉重压力,让他无心欣赏这异世界的城市风貌。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贴上标签的货物,正被运往一个未知的、充满风险的展示台。
车队并未前往普通的旅店,而是在卫队的引导下,直接穿过了大半个城市,抵达了雄踞于海岬最高处的领主堡垒。
堡垒由巨大的灰色岩石砌成,墙体厚实,塔楼高耸,面向大海的一侧是令人眩晕的陡峭悬崖,浪涛拍击岩石的轰鸣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肃杀与威严。
他们被安置在堡垒内一处相对独立、视野开阔的侧翼客房。
房间的陈设远非卡伦贝尔的简陋可比,厚实的地毯,雕花的木家具,甚至还有独立的盥洗室,但无处不在的、荷戟持矛的守卫,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客居的身份和受限的自由。
稍作安顿后不久,一位穿着体面、举止一丝不苟的堡垒执事便前来通知:领主阿德拉希尔大人今晚将在宴会厅设宴,为远道而来的哈涅尔少爷接风洗尘。
夜幕降临,当哈涅尔在欧斯特管家和布雷恩队长的陪同下,跟随着引路的侍从走进那座灯火通明、穹顶高耸的宴会厅时,即便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为眼前的场面微微动容。
宴会厅极尽奢华。
巨大的石壁上悬挂着色彩鲜艳的织锦,描绘着刚铎的历史战役与海上航行的壮阔场景。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布,上面摆满了熠熠生辉的银质餐具和水晶杯盏。烤全羊、熏鱼、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味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数十位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已然在场,他们显然是拉海顿以及周边地区的贵族、官员和富商。
空气中弥漫着悠扬的乐声、馥郁的酒香以及贵族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一派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景象。
然而,当哈涅尔一行出现在门口时,大厅内的声音瞬间降低了许多,几乎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射过来。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评估,甚至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轻蔑与排斥。
阿德拉希尔领主站在大厅中央,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的深紫色镶金边长袍,但那股军人的冷硬气质并未被华服完全掩盖。他看到哈涅尔,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举起手中的酒杯,朗声说道:
“诸位,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尊贵的客人!”
他的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乐声停下,交谈声止歇。
阿德拉希尔走向哈涅尔,看似亲切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稍稍推向人前。
“这位,便是莱戈拉斯·哈涅尔少爷!” 阿德拉希尔的目光扫过全场,刻意加重了后面的姓氏,“来自一个历史悠远、血脉高贵的家族——哈多家族的最后嫡系继承者!”
哈多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宾客中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低语。
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恍然、惊讶,甚至是……更加复杂的表情。
显然,在场不少人都知晓这个姓氏背后所代表的古老传说,以及那与之相伴的、不那么光彩的诅咒名声。
“哈涅尔少爷此次途经拉海顿,是应召前往米那斯提力斯。” 阿德拉希尔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宣读一份官方文书,“想必诸位也知晓,魔栏农的悲剧刚刚过去,王国正值用人之际,亦是缅怀英烈、凝聚人心之时。哈多家族作为古老英雄的后裔,其血脉的回归,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埃雅尼尔将军对此也格外关注,特意嘱托我要好生款待。”
他再次提到了埃雅尼尔!并且将哈涅尔的“应召前往”与“王国特殊时期”、“埃雅尼尔的关注”巧妙地联系了起来!
这几乎是在公开暗示,哈涅尔的出现与刚铎高层的政治动向密切相关!
哈涅尔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自己身上,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维持着符合年龄的、略带拘谨却又不过分怯懦的表情,微微向四周颔首致意。
他能感受到欧斯特管家在他身后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的呼吸,也能感受到布雷恩队长那如同磐石般矗立、却暗自戒备的气势。
宴会在一片看似欢愉,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阿德拉希尔安排哈涅尔坐在他右手边不远的位置,算是给予了相当的礼遇。
不断有贵族上前敬酒,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但他们的眼神总是在哈涅尔身上逡巡不去,试图从这年轻的脸上找出些什么。
哈涅尔小心应对着,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倾听,偶尔用最简短的言辞回应。
他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宴会中流露出的各种信息——谁与阿德拉希尔关系密切,谁对埃雅尼尔表示推崇,谁又似乎对当前政局抱有疑虑……
就在宴会气氛看似达到高潮,乐声变得更加欢快,人们推杯换盏、笑声不断之时,一位坐在哈涅尔斜对面、衣着华丽、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带着几分锐利的老年贵族,似乎多喝了几杯,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直指哈涅尔。
“哈涅尔少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酒意,却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些许乐声,“听说您来自北方?想必对北方的故土……以及那些……嗯……古老的传承,有所了解吧?”
他的问题显得有些突兀,让周围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哈涅尔心中警惕,谨慎地回答:“大人过誉了,我自幼离家,对北方之事所知有限。”
那贵族却仿佛没听到他的推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种故作随意的尖锐:“我最近听到一些有趣的传闻,说是北方那个早已分裂衰败的阿尔诺王国,似乎还有那么一两个支系血脉残存?他们……好像还对刚铎的王位,提出了一些……嗯……基于古老盟约和血脉传承的……要求?”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心敲击的锤子,试探着在场所有人的反应。
“不知道,来自同样历史悠久、血脉高贵的哈多家族的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毕竟,按照某些最古老的谱系,你们哈多家族的血脉,似乎比现在蹦出来的那些所谓北方继承人,还要更接近……曾经的至尊王族呢?”
刹那间,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所有的乐声、谈笑声、酒杯碰撞声全部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死死地聚焦在哈涅尔那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
阿尔诺王国的继承权要求!
北方血脉对刚铎王位的宣称!
这无疑是此刻刚铎最敏感、最核心的政治议题!
而这个人,竟然在公开场合,将这个问题,直接抛给了身份特殊、刚刚被阿德拉希尔和埃雅尼尔重点关照的哈涅尔!
这绝非酒后失言!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极其恶毒的试探,或者说,是攻击!
哈涅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大脑在极度的震惊和压力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谨慎,在这赤裸裸的、直指核心的政治陷阱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宴会厅内,只剩下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永恒不息的海浪声。
那片欢愉的假象,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彻底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