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外面回来的江衍和陆烬正在前厅喝茶。
听到消息,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茶盏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响起。
偏房还是很简单的陈设,只是已经着人来清扫过,至少能住人了。
“吱呀”一声推开门,浓重的药味瞬间裹了上来。
外敷金疮药的辛辣,混着内服参汤的微苦,还夹着一丝陈旧的草药气息。
江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脚步顿了顿,连带着眉峰也轻蹙了一下。
陆烬却没半分迟疑,长臂一伸便拦在江衍身前,宽厚的肩背恰好挡去了大半药气。
他踏进门槛时,靴底碾过地面细碎的草屑,目光径直落在床榻上:裴家嫡女躺在在软枕上,身上盖着一床素色锦被,脸颊深陷,颧骨处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唯有那双眼睛,不再是往日的浑浊涣散,竟透出了几分清亮的聚焦。
听见动静,她的眼珠缓缓转动,当看清陆烬轮廓分明的脸时,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先是溢出一声微弱的气音,随即用尽全力,从疼痛不已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很像……你父亲。”
陆烬快步走到床前蹲下,掌心覆上她冰凉枯瘦的手,指腹能清晰摸到皮下凸起的骨节。
“姑姑。”他的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
江衍站在门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悄然退后半步,给他们留出一片私密的空间。
他转头看向候在门外的桂香,声音压得极轻:“去请安宁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过来,就说我这边需要人照料。”
桂香屈膝应了声“喏”,提着裙摆快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不该……救我。”裴家姑姑的气息愈发微弱,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力气,眼帘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垂。
陆烬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渗出的湿痕,语气却异常坚定:“姑姑,别说傻话。当年的事我既已查清,就绝不会再让你待在那处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已……时日……无多。”她轻轻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在陆烬掌心微微蜷缩,“这身子……我自己清楚。”
“至少,不用死在那地方。”陆烬的喉结滚了滚,从桌上端过一杯温好的参茶,正要递到她唇边。
江衍在身后轻轻推了推自己的手臂,递来另一杯温度更适宜的温水,见他看来,便朝杯口递了递,示意先喂温水润喉。
陆烬接过水杯,刚要开口,却见裴家姑姑的目光落在江衍身上,转了好几转。
江衍身上还穿着外出的锦衣,明黄色的丝线在昏暗中泛着微光,衬得他面容愈发贵气。
“没事的,姑姑。”陆烬轻声解释,“这是三皇子,是自己人。”
裴家姑姑的目光依旧焦着在江衍脸上,过了片刻,她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你娘……还好……吗?”
江衍一怔。
按他们查到的消息,贤妃是大胤元年入宫的,而裴家姑姑早在贤妃入宫前便被软禁,两人按理说从未有过交集。
他眼底的错愕太过明显,连眉梢都微微挑了起来。
裴家姑姑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又弱了几分:“你娘有颗菩萨心……帮了我不少,虽从没见过她本人,却见过你幼时的画像。”
江衍心中微动,上前一步,对着床榻郑重地行了个礼,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多谢姑姑记挂,母亲在宫中一切安好。”
“我也快……不中用了。”裴家姑姑的气息越来越浅,眼神却愈发清明,她看着江衍,语速快了些,“趁现在……我还清醒,你们想问什么……便问吧。”
江衍与陆烬对视一眼,见陆烬微微点头,便直言道:“我们已联合皇后与太子一党,打算在太后万寿节上,当众戳破当今圣上弑母夺位、荒淫无度的罪行,届时拥护太子登基。”
“你怎么……确定……太子是明君?”裴家姑姑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直直盯着江衍,像是要透过他的表情,看清背后的筹谋。
江衍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坦诚道:“不瞒姑姑,我们如今也无法确定太子是否为明君。只是眼下要推翻圣上,太子是唯一能名正言顺号召朝臣的人选,我们别无他法。”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偏房里的烛火被晚风卷得微微晃动,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落在斑驳的墙面上。
皇室血脉本就稀薄,先帝与太后情深,后宫除了中宫皇后,便只剩两位妃嫔。
一位生下南贤王后便血崩而逝,另一位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嫁与裴将军为妻,早已仙逝,儿子便是顺阳王,这些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他的目光扫过床榻上气息微弱的裴家姑姑:“当今圣上这一辈,子嗣更显凋零,只有太子、我与六皇弟三人。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六皇弟今年才十岁,尚且年幼,根本无力承担大事。”
“至于我……”江衍轻笑一声,那笑意里没有半分遗憾,“我志不在此。论及朝堂政务,皇兄比我熟悉得多,我只盼着事成之后,能带着母妃远离这深宫纷争,寻一处清静之地度日。”
裴家姑姑静静听着,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暖意,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你是个好孩子,心思纯良。我帮你们,就当偿还你娘当年对我的恩情。”
她说着,伸手攥住陆烬的袖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扶我起来些,我有话要说。”
陆烬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又在她背后多加了个软枕。
裴家姑姑靠在枕上,喘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陆烬递来的温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烛火映在她蜡黄的脸上,能清晰看见她下颌处凸起的骨节,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与耗尽的体力抗争。
“我先前被软禁的宫殿,地下埋着一把银质钥匙。”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拿到钥匙后,去找一尊‘笑佣’,你记着,那尊佣人的背后,有一处锁形的凹槽,那是当年我们暗中做的手脚,用钥匙打开,里面藏着他谋害太后的所有罪证。”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头看向陆烬,眼神里满是恳切,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至于裴家……我与你爹爹当年各藏了一份密令,是狗皇帝当年给我们的,就埋在裴家老宅的地下。若有机会,一定要帮裴家洗清冤屈,让那些枉死的族人瞑目。”
话音落下,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连抓着陆烬袖口的手都松了几分。
烛火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嘴唇也重新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桂香急促的声音,还伴着轻轻的敲门声:“殿下,安宁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沈念欢已经提着裙摆冲了进来,方月影紧随其后,身上还带着外面夜风的凉意。
“怎么样了?”沈念欢的声音本带着急切,可当她看清床榻上的景象时,话语骤然顿住。
裴家姑姑双目半阖,脸色比先前更显蜡黄,胸口起伏得愈发微弱,连呼吸声都变得细若游丝。
方月影快步上前,蹲在床榻边,指尖先探向裴家姑姑的额头,又轻轻搭在她的腕间。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微弱得几乎摸不到的脉搏,紊乱得如同风中残烛。
“不行,我先前不是专业学医的,来这里后只跟着太医学了些皮毛,根本处理不了这种情况。”方月影的声音带着急意,抬头看向众人时,眼底满是无措。
偏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烛火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站在角落的桂香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犹豫:“要不……奴婢试试?”
江衍立刻侧身让开位置,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你过来。”
桂香快步上前,双膝跪在床榻边,指尖轻轻搭在裴家姑姑的腕间。
她闭着眼,眉头微蹙,片刻后又睁开眼,仔细查看裴家姑姑的眼底与舌苔,动作间带着几分专业的沉稳。
可当她收回手时,脸色却沉了下来,缓缓摇了摇头。
“回殿下,姑姑的脉气浑浑而浊乱,已是六至以上的急脉,气色衰败;又兼脉气绵绵,细若游丝。”桂香说着,缓缓跪下,声音里满是愧疚,“恕奴婢无能,这是死脉之候,回天乏术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偏房里瞬间陷入死寂。
烛火依旧在晃动,却照不亮任何人眼底的沉重,他们明明已经救出了裴家姑姑,却还是留不住她的性命。
裴家姑姑忽然轻轻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开阖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不用……费事了……”
她看着陆烬,眼底满是遗憾:“只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狗皇帝倒台,没能看到裴家昭雪……”
陆烬连忙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腹用力按着她的掌心,将自己的力气传递给她:“姑姑,你撑住,我这就去想办法找太医过来,一定能治好你的!”
“别去……”裴家姑姑轻轻摇了摇头,气息愈发微弱,“会暴露的……等我死后,就把我的尸体丢回冷宫去,别让狗皇帝察觉到异样……”
沈念欢看着裴家姑姑气若游丝的模样,指节不自觉攥得发白。
她咬了咬牙,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指尖划过一道旁人看不见的微光,道具商城的界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不等江衍反应,一颗泛着淡淡光晕的药丸已稳稳落在她掌心。
“念欢!”江衍话音刚落,沈念欢已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裴家姑姑的下颌,将药丸送进她口中,又递过温水助她咽下。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便撞进江衍复杂的目光里。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沉重。
“你跟我出来。”江衍的声音低沉,不带半分商量的余地。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夜色渐浓,廊下的灯笼散着暖黄的光,将他们的影子叠在青石板路上。
他们来到寝殿,江衍转过身,目光落在沈念欢身上:“这个药,是从道具商城换的吧。”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沈念欢捏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头埋得低低的,连声音都透着几分怯懦:“嗯。”
“多少积分?”江衍无奈地扶了扶额,指腹按了按眉心。
他早该想到,以沈念欢的性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人离世。
沈念欢慢慢抬起手,比出一个“1”的手势。
“一千?”江衍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嗯。”她的声音更轻了。
“你还剩多少?”江衍追问,目光紧紧锁着她。
沈念欢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声音细若蚊蚋:“三十。”
“三十?”江衍的声音陡然提高,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他原以为最少也该剩几百,却没想只剩这么点。
道具商城里的应急道具哪样不需要积分,这点积分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知道错了。”沈念欢抬头偷偷看他的表情。。
江衍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的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反倒被气笑了:“人家都是‘达则兼济天下’,你倒好,把积分花得只剩三十,是打算彻底留在这个副本里,不回去了?”
“我没有……”沈念欢辩解道,“我只是觉得,能帮就该帮。而且裴姑姑活着,说不定能帮我们完成任务,多一个盟友不好吗?”
江衍的脸色沉了沉:“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近人情,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千积分花出去,后续需要兑换道具怎么办?比如解毒的药、逃生的符,这些哪样离得开积分?”
“你们不是会帮我的吗?”沈念欢抬起头,眼底满是委屈,她以为他们是同伴,总会互相扶持。
“要是我们不在呢?”江衍的声音陡然严肃,“不管是这个副本,还是镜域,都没有任何联络方式。万一你遇到危险,我们又恰好不在身边,你拿什么自保?”
“咳咳……”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咳,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陆烬倚在门框上,显然是听到了部分对话。
江衍和沈念欢同时回头,沈念欢的眼眶还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陆烬走进来,先看向沈念欢,抬手轻轻揉乱了她的头发,语气带着几分安抚:“裴姑姑暂时没事了,这里交给我们,你先回去休息。”
“哦,好吧。”沈念欢捂着乱糟糟的头发,看了江衍一眼,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屋内瞬间只剩下两人。
江衍在案边坐下,眉头依旧紧锁。
陆烬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博士,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时刻保持理性。其实刚才在偏房,我也动过救她的念头。而且念欢还小,你总不能揠苗助长,逼着她一下子适应这里吧?”
见江衍不说话,陆烬又补充道:“好了,别气了。我知道你是怕她善心泛滥,最后害了自己。但适应这个世界、适应这种生死无常的生活,总得给她点时间,慢慢来。”
江衍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回到现实世界?”
这些日子,副本里的纷争、生死的考验,让他偶尔也会怀疑,他们是否还有机会回去。
陆烬沉默了片刻,他也不知道答案,只能拍了拍江衍的后背,语气坚定:“先处理好当下的事吧,把眼前的任务完成,总有回去的希望。”
江衍抬起头,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重新染上坚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