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琳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档案室里重新恢复了它固有的沉寂,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以及李哲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那个……林晓,你先收拾一下,我这边还有点报告要赶。”李哲推了推眼镜,眼神有些闪躲,不敢与林晓对视,迅速坐回自己的工位,几乎将头埋进了那堆文件里,仿佛那样就能隔绝这个空间里新来的、代表着“麻烦”的同事。
林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透亮。这位同事并非天性冷漠,而是在这种压抑环境下养成的明哲保身。她没点破,只是安静地应了一声:“好的,李老师您忙。”
她的工位靠墙,桌上蒙着一层薄灰。她仔细擦拭干净,将领来的笔、笔记本和那盆小小的绿植摆放整齐。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环境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来到了这里,怨天尤人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如何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壤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养分。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绿色铁皮档案柜。柜体斑驳,标签纸泛黄,上面用毛笔或钢笔写着部门名称和年份区间,字迹各异,像一部无声的单位编年史。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丸的味道。这里仿佛是单位沸腾机体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而粘稠。
“李老师,”林晓走到李哲身边,语气温和,“我想尽快熟悉工作,这些档案,我该从哪里开始整理比较好?”
李哲抬起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些啊……确实有点乱。好多是以前各个科室移交过来的,没怎么系统整理过,就是按年份大致堆着。”他指了指墙角几个敞开的纸箱,里面文件堆得冒尖,“那些是最近移交过来的,还没入库。王姐……王美琳同志之前说,等你来了,就由你来负责把它们分类、编号、录入系统,再上架。”
林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几箱文件杂乱无章,报表、手写记录、甚至还有过期通知混在一起,显然是被当作“垃圾”清扫过来的。她心里门儿清,这又是王美琳的“特意关照”——把最繁琐、最不出成绩、最容易出错的活儿丢给她。
“好,我知道了。”林晓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浅笑,“那我先从这些开始。”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或畏难情绪,反而挽起袖子,动手将第一个纸箱拖到自己的工位旁。这份沉静,让偷偷观察她的李哲有些意外。
接下来的时间,林晓便沉浸在这片文件的海洋里。她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直接开始整理,而是先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单纯地“翻阅”。她像一个人形扫描仪,快速浏览着每一份文件的内容——年度工作总结、项目申报书、内部协调函、甚至是一些早已过期的采购申请。
过程枯燥至极。灰尘在阳光里飞舞,沾上她的手指和袖口。但她看得极其认真。
渐渐地,这些冰冷的、杂乱的文件在她脑海中开始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三年前由A部门主导的一个社区改造项目,因为与b部门管辖的市政管网规划冲突,导致工期拖延了半年;
去年中心力推的“智慧平台”项目,最初的倡议者竟然是现在看似闲散的张建明副主任;
某些部门的报销流程格外繁琐,而某些人的名字,总与一些“特事特办”的文件联系在一起……
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林晓知道,她现在缺乏一根将其串联起来的线,但提前识别和收集这些“珍珠”,本身就是一种宝贵的积累。
中午吃饭时,林晓主动邀请李哲:“李老师,一起去食堂吗?我刚来,还不熟悉位置。”
李哲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单位的食堂宽敞明亮,人头攒动。各种声音、气味交织在一起,与档案室的死寂判若两个世界。林晓打好饭,跟着李哲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林晓,这边!”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林晓抬头,看见昨天在前台有过一面之缘的赵雪梅正端着餐盘走过来,圆圆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当然不介意,雪梅姐。”林晓立刻笑着回应。
赵雪梅的到来,瞬间活跃了气氛。她是个天生的“信息交换中心”,一边吃着饭,一边就开始播报她刚听来的“新闻”。
“哎,你们知道吗?综合科的孙姐昨天和财务科的小王吵起来了,就因为一张发票的粘贴方式不合规……”“听说下半年有个大项目要启动,现在各个科长都在暗中较劲呢……”“王美琳早上又在到处说,信息处新来的那个小伙子是某位局长的外甥,难怪那么嚣张……”
李哲埋头吃饭,偶尔“嗯啊”两声,显然习惯了赵雪梅的风格。林晓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恰到好处地追问一句:“哦?这又是为什么呀?”“那个项目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
她并不主动打探,只是表现出一个新人应有的好奇和学习态度。赵雪梅见她感兴趣,说得更加起劲。从她零碎、甚至有些夸张的叙述中,林晓与自己上午在文件中看到的信息相互印证,那张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单位人际关系与权力地图”,开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她知道了哪个部门的科长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哪个副主任即将退休因此不愿多事,哪个看似普通的科员其实背景很深……
吃完饭,往回走的路上,李哲难得地低声对林晓说了一句:“赵雪梅她……说话有时候水分比较大,你听听就好,别全信。”
“我明白,谢谢李老师提醒。”林晓微笑。她当然知道要甄别,但这些看似八卦的信息流,本身就是了解单位生态最直接的窗口。
下午,林晓正式开始整理文件。她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先建立了一个简单的索引目录。她按部门、年份、项目类型三个维度,对混乱的文件进行初步分类。遇到不确定归属的文件,她会记下来,然后找机会轻声询问李哲。
“李老师,这份关于‘老旧小区电梯加装可行性调研’的初稿,应该是哪个科室的业务范围呢?”
“这份……好像是前期调研办的,不过这个办公室两年前就撤销了,职能并入了现在的发展科。”李哲有些惊讶于林晓的细致和耐心,通常新人面对这种烂摊子,早就焦头烂额、怨声载道了。
快下班时,林晓已经将第一个纸箱的文件初步归类完毕,并在电脑上做好了电子目录。效率之高,令李哲暗自咋舌。
然而,平静被一阵熟悉的香水味打破。王美琳再次出现在档案室门口,这次她手里拿着一个会议本。
“小林,忙着呢?”她笑吟吟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林晓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桌面和那个已经空了一半的纸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这新人,似乎比她想象的要难缠。
“正好,”她将会议本放在林晓桌上,“明天上午九点,三楼一号会议室,中心开月度例会。周科长不在,这次的会议记录,就由你来负责吧。这可是快速熟悉全面工作的好机会哦。”
说完,她不给林晓任何拒绝或询问的机会,转身又对李哲说:“李哲,你待会把上次那个‘节能减排’的资料找给我,急用。”
任务下达,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再次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李哲同情地看了林晓一眼,欲言又止。做会议记录,听起来简单,实则是个苦差事。要快速熟悉各部门简称、领导姓名、项目代号,还要准确捕捉发言要点,梳理出决议事项。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就是能力有问题,尤其是在全员领导面前。
林晓拿起那个会议本,指尖感受着硬壳封面冰凉的触感。
她清楚,这是王美琳给她出的又一道难题,一个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的绝佳机会。
但这一次,林晓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挑战吗?正好。她正愁没有更广阔的舞台,去验证和填充她正在绘制的“地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