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园林废墟的瞬间，仿佛一步从肃杀的宫闱跨入了荒芜的旷野。
这里曾是某位前朝太妃颐养天年的静修之所，如今早已荒废多年，殿阁倾颓，只剩下些残破的基座和嶙峋的假山石散落在及腰的荒草丛中。高大的乔木与低矮的灌木肆意生长，枝桠扭曲盘结，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绿荫，将大部分晨曦隔绝在外，只漏下几缕微弱的光柱，在弥漫着腐殖质和湿土气息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连之前隐约可闻的远处厮杀和怪物嘶吼，到了这里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掉了，只剩下风吹过荒草发出的簌簌轻响，以及他们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
“快，这边！”李德全低促地道，他的脸色因为失血和刚才的激战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搀扶着林薇薇的手臂稳定而有力。他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毫不犹豫地引领着方向，在倒塌的梁柱、半埋的石兽和丛生的荆棘间穿梭。
福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帮着支撑林薇薇大半的重量，老迈的身体踉踉跄跄，却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
林薇薇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隐痛，强行催动净尘符的反噬如同细小的冰针在经脉中游走。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灵觉如同受伤的触角，勉力向四周延伸，感知着这片废墟的不同寻常。
这里的“静”，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更像是一种……被强大力量压制后的凝滞。空气里流动的天地灵气稀薄得可怜，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着。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邪气，到了这里，竟也像是被一层致密的纱网过滤了，虽然依旧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不再像外面那样具有强烈的侵蚀性和攻击性。
这感觉，有点像永巷破殿里那摇摇欲坠的光茧，只是范围更大，效果也更微弱、更被动。
“烛龙之鳞……就是这里？”林薇薇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只剩气音。
“回娘娘，尚未到核心，只是边缘。”李德全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快速解释，“据义父记载，此地受残阵余波影响，能一定程度上隔绝、削弱邪祟，但对活人气息的遮蔽效果有限，且越靠近核心，阵法残余的排斥力也可能越强。我们需找到正确的‘入口’。”
他搀扶着林薇薇，绕过一堵爬满枯藤的断墙，前方出现了一座完全被荒草和乱石掩埋的假山。假山规模不小，但大部分已经坍塌，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像是野兽的巢穴，幽深不知通往何处。洞口边缘的石块上，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不清、被风雨侵蚀殆尽的刻痕。
“就是这里了。”李德全在洞口前停下，松开搀扶林薇薇的手，示意福安扶稳她，自己则上前一步，面对着那幽深的洞口，神情变得异常肃穆。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反手握住那柄幽蓝短刃，在自己尚未愈合的虎口伤口上一抹，沾了些许鲜血，随后伸出食指，以血为墨，在空中极其缓慢而郑重地划动起来。
他划动的轨迹异常繁复而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在沟通着某种沉睡的力量。随着他的动作，林薇薇敏锐地感觉到，周围那凝滞的灵气似乎被引动了，极其微弱地波动起来。而他指尖的鲜血，在划动中并未滴落，反而悬浮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散发着淡淡微光的、结构奇特的符文雏形。
当最后一笔落下，那血色符文骤然一亮，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射向那黑黢黢的洞口！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洞口处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浮现出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光晕，光晕上流光闪烁，隐约构成了一片片紧密排列、如同龙鳞般的纹路！
这纹路只出现了短短一瞬，便悄然隐去，那层光晕也消散于无形。但洞口给人的感觉已然不同，之前那股若有若无的排斥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接纳的平和。甚至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淡淡暖意的气流，从洞内缓缓涌出，吹拂在三人脸上，带着一种干燥的、类似檀香和旧纸张混合的古老气息。
林薇薇体内那两缕黯淡的净尘符，在这股微弱暖流拂过时，竟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久旱逢甘霖，虽然远不足以恢复，却带来了一丝难得的舒缓。
“门户已开，娘娘，快请！”李德全收回手，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那个血符消耗不小。他当先弯腰，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那漆黑的洞口。
福安扶着林薇薇，紧随其后。
洞口初入时极为狭窄逼仄，仅能容人弯腰前行，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碎石，四周是冰冷粗糙的石壁。但仅仅前行了十余步，通道便豁然开朗，向下延伸出一段石阶。
石阶同样古老，打磨得却还算平整。两侧的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壁画，描绘的不再是宫廷常见的祥瑞仙鹤，而是一些更加古老、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的异兽图案，以及日月星辰、山川地脉的抽象符号。壁画所用的颜料似乎也非寻常，在绝对的黑暗中，竟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各色莹莹磷光，勉强照亮了前路，也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幽深的氛围。
空气中那股古老檀香的气息更浓了一些，夹杂着石头本身特有的冷冽。最重要的是，这里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喧嚣，也彻底隔绝了那无孔不入的邪气压迫，仿佛是一个独立于混乱世界之外的避难所。
三人沿着石阶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再次开阔，出现了一处地下空间。
空间并不算特别巨大，约莫一间偏殿大小，呈不规则的圆形。穹顶不高，上面镶嵌着一些能自发微光的奇异晶石，如同夜空中的星辰，洒下清冷柔和的光辉，将整个空间照亮。
空间的中央，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圆形池子，池中并无水，而是铺满了细腻的白色沙砾。沙砾之上，刻画着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阵法图案，那图案的核心，正是一枚枚与刚才洞口光晕上类似的、放大了无数倍的“龙鳞”纹路。只是此刻，这巨大的阵法绝大部分区域都黯淡无光，只有最边缘的几片“鳞片”，还在极其缓慢地、微弱地明灭着，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心跳，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池子周围，散落着几个陈旧的蒲团，以及一些蒙尘的、看不出原本用途的石制器具。角落里，甚至还堆放着几个密封完好的大陶罐，上面落满了灰尘。
这里，就是“烛龙之鳞”？前朝镇国大阵的一处核心阵眼？
它确实提供了一片难得的喘息之地，但这副残破、濒死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感受到多少安全感。
“娘娘，我们到了。”李德全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些许，他扶着林薇薇，让她在靠近池边一个稍微干净些的蒲团上坐下。“此地阵法虽残，余威犹存，可暂时隔绝外界探查，压制邪气。这些晶光亦有宁神静气之效，对娘娘恢复或有裨益。”
福安已是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气。
林薇薇靠在池边，感受着那微弱的阵法余波和晶石光辉带来的些许安宁，体内翻腾的气血和刺痛的经脉似乎也缓和了一分。她目光扫过这残破的阵眼，最后落在李德全身上。
“现在，可以说了。”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你，究竟是谁？仅仅凭借陈矩留下的记载，绝无可能如此熟练地开启这处秘地。那血符，非同寻常。”
李德全正在检查那几个陶罐，闻言动作一顿。他缓缓直起身，转过身，面对着林薇薇。在清冷晶光的映照下，他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复杂神色，有挣扎，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种坦然的平静。
他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行的却并非普通内侍之礼，而是一个更加古老、更加郑重的叩拜之礼。
“奴婢……确实并非普通内侍。”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奴婢李德全，乃钦天监监正李淳风，第七代玄孙。”
钦天监！李淳风！
林薇薇瞳孔微缩。钦天监掌管天文历法，观测星象，在凡俗王朝中地位超然，而李淳风更是传说中的名字，与袁天罡齐名，以其精深的玄学修为和预言能力着称于世。若李德全真是他的后人，那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为何他身负修为，知晓宫闱秘辛，能开启这阵法门户。
“太祖立国，布设镇国大阵，我李家先祖曾参与核心阵眼的构建与隐秘记载，‘烛龙之鳞’正是其中之一。为守护此秘，历代李家皆有子弟，以各种身份隐匿于宫中，以为暗哨。奴婢，便是这一代的守阵人。”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一丝传承久远的沉重，“王振乱政，邪气暗生，奴婢早已察觉，却人微言轻，无法上达天听，只能暗中监视，记录异状。直至昨夜大变……奴婢无能，未能阻止……”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愧疚与无力感。
林薇薇沉默地听着。这个解释，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也解释了李德全身上所有的疑点。钦天监李家，世代守护阵眼秘密，这个身份远比一个司礼监太监更有分量。
“你之前联络的意念，以及前来寻我，是为何？”林薇薇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仅仅是为了保护一个失势的妃嫔？恐怕没那么简单。
李德全的目光投向中央那残破的阵法，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回娘娘，两个原因。其一，娘娘身负龙气与清圣之力，虽微弱，却是如今宫中，奴婢所能感应到的、唯一可能对修复此阵、对抗邪气有所帮助的存在。这阵法核心并非完全沉寂，只是缺乏足够纯正的力量引动其生机。奴婢之前发出的意念，便是在尝试联络可能存在的、拥有此类力量的同道。”
他顿了顿，看向林薇薇的眼神带着一丝希冀，却又不敢过分奢求：“其二……奴婢怀疑，王振背后，另有其人！他一个宦官，即便权势滔天，也绝无能力独自引动、操控如此规模的邪气，更不可能轻易找到并污染阵眼！这宫中，甚至这朝堂之上，定然还隐藏着更深的黑手！奴婢势单力薄，需要盟友。娘娘您……或许是破局的关键之一。”
更大的黑手？
林薇薇心头发沉。一个王振已经搅得天翻地覆，若背后还有更强大的存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虚弱不堪的身体，又感受了一下体内那可怜的力量。修复阵眼？对抗幕后黑手？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但，李德全的坦诚，至少暂时赢得了她一丝信任。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当务之急，是恢复。”林薇薇没有直接回应他的期待，而是陈述了最现实的问题，“此地能保我们多久平安？”
李德全沉吟道：“若无意外，凭借阵法残余，隐匿数日当无问题。但若外界邪气持续增强，或者……那幕后黑手亲自出手搜寻，此地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且，阵法能源濒临枯竭，这庇护所的效果会越来越弱。”
他走到那几个陶罐旁，打开其中一个，里面竟是满满一罐清水。又打开另一个，则是密封良好的肉脯和干粮。“先祖考虑周全，此地有有备存的清水与食物，虽不精细，足以维持生计。”
这总算是个好消息。
林薇薇不再多言，闭上双眼，开始全力引导体内那丝微弱气流，滋养干涸的经脉，同时也在尝试沟通那两缕净尘符，希望能加速恢复。福安也赶紧取出粥罐，用这里干净的清水调和，小心地喂给林薇薇。
李德全则守在通道入口附近，一边调息恢复，一边警惕地感应着外界的动静。
时间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空间里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两个时辰，或许更久。
突然，一直闭目调息的李德全猛地睁开双眼，霍然站起，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几乎同时，林薇薇也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强行从入定中醒来。
“怎么了？”她嘶哑地问。
李德全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走到中央的阵法池边，俯身将手掌按在那片仅存的、明灭最频繁的“鳞片”之上，闭目感应。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脸色难看至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阵法……在被侵蚀！速度很快！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强行污染地脉，试图从根源上瓦解这里的庇护！”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薇薇，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
“我们可能……被发现了！而且来的……绝非普通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