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宴的余温尚未散尽,秋水苑却已笼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霜。那场宫宴像是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正一圈圈荡开,撞在冰冷的宫墙上,又悄无声息地折返。
林薇薇晨起时,发现廊下那几盆白玉兰一夜间萎了大半。肥白的花瓣零落成泥,蜷缩在潮湿的泥土里,像是被抽干了魂灵。小凳子蹲在花盆边,手指捻着发黑的花梗,眉头拧成了结。
“才人,这花……”
“水土不服罢了。”林薇薇语气平淡,目光却掠过宫墙,投向坤宁宫的方向。
她知道,这不是水土不服。这是警告,是那日她在宫宴上全身而退后,来自上位者的无声敲打。那支点翠步摇她已仔细收好,连同那粒米珠大小的迷情香,一并锁进了妆奁最底层。那不是首饰,是罪证,更是护身符。
周宝林捧着账本过来,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安远侯府三小姐又递了话来,说那日宫宴上才人献的‘端阳正气香’极好,几位诰命夫人都在打听,问咱们可能再做些?”
“回话,就说香料难寻,需得些时日。”林薇薇捻着指尖,感受那并不存在的香尘,“特别是那味龙脑,须得南洋来的上等货,可遇不可求。”
她在拖。安远侯府的橄榄枝伸得越殷勤,背后的意图就越需要掂量。那日三小姐席间看似无心的攀谈,句句都藏着机锋。安远侯府要的,恐怕不止是几盒香膏、几味香品。
赵才人默不作声地递过一张洒金笺。是苏贵人遣人送来的,说是那日宫宴后便头痛难忍,听闻林才人擅调香,想求一味安神香。
“黄鼠狼给鸡拜年。”小凳子啐了一口。
林薇薇却笑了。“备料,调一味‘苏合安神香’。”她顿了顿,“记得,多加半分柏子仁。”
柏子仁安心神,却也性燥。对于本就“头痛”、心火旺盛的苏贵人来说,这半分,是安抚,更是提醒。
午后,谢云止来了。这次他提着药箱,说是循例问诊。可李才人的身子早已无大碍,他只在榻前略站了站,便转向林薇薇。
“才人近日气色不佳。”他声音依旧清冷,目光却在她眼底的淡青上停留了一瞬。
“谢太医妙手,”林薇薇引他在院中石凳坐下,“不过是昨夜被蛙声扰了清梦。”
太液池的蛙鸣,确实一夜响过一夜。
谢云止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素白瓷瓶,推到她面前。“新配的宁神散,睡前服用。”
林薇薇接过,指尖触及瓶身,一片冰凉。她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逸出,并非宁神散常见的温和气息,反而带着几分醒脑的锐利。
她抬眸看他。
他却已起身,目光扫过那几盆萎靡的玉兰,语气平淡无波:“近日宫中多雨,花木易生虫害。才人若得闲,不妨用些艾草熏一熏。”
艾草驱虫,也辟邪。
林薇薇捏紧了瓷瓶,看着他青色的官袍消失在月洞门外,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几分。连他都看出了山雨欲来。
果然,未及傍晚,冯保便带着两个小太监来了。这次没有赏赐,只有一句口谕:“陛下道,林才人端阳献香有功,特许其每月初一到太医署书库查阅古籍一个时辰。”
这道恩典,比之前的珍珠珊瑚更引人侧目。太医署书库,那是连一般妃嫔都难以踏足的地方。
冯保传完口谕,并不急着走,尖细的嗓音慢悠悠地添了一句:“皇后娘娘也让老奴带句话,说书库阴凉,才人多保重身子。”
林薇薇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感觉那寒意顺着膝盖一路蔓延到心底。帝后的“恩宠”像两把相对的利刃,将她架在中间,进退维谷。
夜里,她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着谢云止给的瓷瓶和那张写着“小心”的纸团。纸上的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在极度仓促间写就。
是谁给的警告?安远侯府的人?谢云止?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她推开窗,太液池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水生植物腐败的甜腥气。对岸长春宫的灯火依旧通明,苏贵人的头痛看来并未影响她夜夜笙歌。
远处宫道上有灯笼晃动,一队巡夜的侍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一切看似平静。
可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早已汹涌。皇后的玉兰、苏贵人的求香、安远侯府的殷勤、皇帝的特许、谢云止的提醒……每一件看似孤立的事,都像是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穿着,最终都会汇向同一个方向。
她拿起那瓶“宁神散”,倒出几粒在掌心。药丸呈深褐色,散发着苦冽的清香。她凑近烛火细看,发现在药丸表面,似乎刻着极细微的纹路,不像药材天然形成,倒像是……
她心头猛地一跳,取来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一粒药丸。
褐色的药粉簌簌落下,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小卷几乎透明的薄绢。
指尖有些发颤,她慢慢展开薄绢。上面没有字,只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图样——一座亭子,亭子旁有几道波浪。
是宫里的“流杯亭”,就在太液池畔,邻近……长春宫。
这是什么意思?约见?警告?还是……陷阱?
窗外的蛙声忽然停了。一阵夜风卷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攥紧了那片薄绢,冰凉的触感刺着掌心。
风雨,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