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苑的潮湿是带着声响的。
不是太液池的波痕,是更隐秘的、从木头深处渗出来的叹息。林薇薇立在偏殿门槛内,看着水汽在梁柱间织出蛛网般的纹路,恍惚能听见这座宫苑在呼吸——每一次吐纳都带着陈年霉味,像搁浅在岸边的鱼。
小凳子指挥着两个粗使太监搬动最后一口箱笼,箱底划过青石板,留下蜗牛爬过般的湿痕。他揩了把额角的汗,声音在空阔的殿宇里荡出回音:才人,都安置妥了。
确实妥当。皇后给的体面分毫不少——三间打通的正房,楠木雕花隔扇,连窗纱都是新糊的雨过天青色。可墙角水渍蜿蜒成古怪的图案,像谁用毛笔在墙上画了张符咒。
把箱笼垫高些。林薇薇伸手拂过多宝格,指尖沾了层薄灰,再去讨些生石灰。
她踱到西梢间,推开北窗。太液池的支流在此处拐成死水,墨绿色的浮萍下偶尔冒起一串气泡,破裂时散出沼泽般的气息。远处宫道上有轿辇经过,珠翠碰撞的脆响被水汽滤得失真,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暮色四合时,周宝林和赵才人相携而来。不过五六日拘禁,周宝林圆润的下巴尖了,赵才人本就单薄的身子更似纸片,被晚风一吹就要飘走。三人执手相看,竟一时无言。檐下铁马一响,惊起芦苇丛里夜鹭扑棱棱飞远。
他们日夜逼问账册来历。周宝林嗓子沙得厉害,我照才人教的,只说为给李姐姐治病...
赵才人默默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摊开是半块压碎的豌豆黄:坤宁宫的伙食倒比冷宫强些。
灯烛燃起时,三人围坐在刚搭好的账台前。烛芯爆了个灯花,惊醒了伏在梁上的壁虎,细尾一甩消失在阴影里。
皇后这步棋,走得妙。林薇薇拨弄着算珠,玉制的珠子触手生凉,把咱们放在这水牢里,既全了她宽仁的名声,又方便拿捏。
才人还要...周宝林攥紧了帕子。
林薇薇截断她的话,指尖点在账册某处,安远侯府送来的桑皮纸,够做三十盒玉容膏。谢太医那边,也该给回音了。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像猫儿踏过屋瓦。小凳子机警地吹熄烛火,殿内霎时陷入黑暗。月光从窗隙漏进来,照见门缝下悄悄塞入的物件——是个半旧的荷包,绣着歪斜的并蒂莲。
林薇薇拾起荷包,倒出几颗金瓜子,还有张字迹稚嫩的纸条:求才人救救奴婢姐姐。
是浣衣局的小宫女。小凳子压低声音,她姐姐在尚服局当差,脸上起了脓疮...
更深露重,林薇薇独坐在重新燃起的烛火下。金瓜子在灯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像凝固的夕阳。她拈起一颗,在指间慢慢转动。
这深宫像口深井,她原只想舀一瓢水喝,却不料惊动了井底的蛙。如今蛙声四起,有的求援,有的窥探,更多的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铺开桑皮纸,开始调配新方。薄荷脑的清凉混着白芷的苦香在殿内弥漫,与挥之不去的霉味缠斗不休。子时更鼓传来时,她忽然停手,从箱笼深处取出那枚龙纹玉章。
温润的玉石在灯下流转着莹光,仿佛藏着活物。她想起那日清晨,皇帝的身影落在荒草丛中的样子,不像九五之尊,倒像迷路的孤鹤。
才人!小凳子气喘吁吁推门而入,谢太医托人带话,说院判夫人用了玉容膏,在赏花宴上夸了好几句!
又一阵风过,檐下铁马急响如骤雨。林薇薇望向窗外,见墨色云层正吞噬最后几颗星子。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