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灯笼来得极静,橘色的光晕在漆黑的宫道上浮动,像一群悄无声息的萤火,偏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不是皇后宫中张扬的明黄凤纹,而是更为沉肃的玄边宫灯,上面隐约可见龙形暗纹——是御前的人!
林薇薇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像被钉在了老槐树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刚刚完成“越墙”交易的那点侥幸和松快,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碾得粉碎。
皇帝?他怎么会在这个时辰,亲自来到这比冷宫更偏僻的角落?
是她们刚才的行动被发现了?还是……为了别的事?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又被她强行压下。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御前的人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夜半时分,不在寝殿,却躲在宫墙边的树下,身上甚至还沾着翻墙时蹭到的尘土和树皮屑。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向偏殿的方向潜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宫道都能听见。
几乎是在她闪身溜回偏殿后窗,刚刚合上窗扇的同一时间,那队仪仗便停在了冷宫破败的正门外。
没有通传,没有呵斥,宫门被直接推开。几名提着灯笼、步履无声的太监率先而入,分列两侧,将昏暗的光线引入院内。随后,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裹着一件玄色暗纹斗篷,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皇帝萧景玄。
他并未穿着朝服,只是一身常服,但那份属于九五之尊的压迫感,却比白日里更清晰地弥漫在这方破败的院落中。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荒草丛生的庭院,掠过门窗紧闭、死气沉沉的主殿,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唯一透出些许微弱光亮的偏殿方向。
偏殿内,林薇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腔剧烈起伏。她飞快地拍打着身上沾染的尘土草屑,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让狂跳的心率平复些许。她走到那张破旧的床边,却没有躺下,而是端坐在了床沿,顺手拿起旁边一件未完工的、毫无僭越之处的普通绣品,捏在手里,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然后是短暂的寂静,静得能听到夜风穿过破旧窗纸的呜咽声。
“吱呀——”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名御前太监躬身立在门边,萧景玄迈步走了进来。
他深邃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端坐床沿的林薇薇身上。没有病容,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强自镇定的苍白,和一双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清亮得过分、带着明显惊疑望向他的眼睛。
她手里捏着的绣活,是最普通的花样。整个殿内陈设简陋,除了必备的生活物件,便是些零碎的布料丝线,与他手中那份关于“冷宫私设工坊、僭越接活”的密报,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陛……陛下?”林薇薇像是才反应过来,慌忙放下手中的绣活,起身便要行礼,动作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和虚弱,“奴婢不知陛下驾临,冲撞圣驾,罪该万死……”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像是久病初愈,又像是受了惊吓。
萧景玄没有叫起,也没有继续走近,就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目光如同实质,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霉味和药味的清新草木气息,若有若无。
“朕听闻,你这里,近日颇为‘热闹’。”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林薇薇心头一凛,伏下身去:“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何意。冷宫清苦,奴婢等人不过是做些针线勉强糊口,安分守己,不敢有半分‘热闹’。”
“安分守己?”萧景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信,也听不出不信,“皇后宫中今日呈报,于此地查获私设账目、僭越之物,人赃并获。你作何解释?”
果然是为了此事而来!但……为何是皇帝亲自来?这等后宫琐事,按理根本到不了他面前,更不值得他深夜亲临。
林薇薇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恰如其分的震惊和委屈,她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声音带着哽咽:“陛下明鉴!奴婢……奴婢冤枉!周姐姐和赵姐姐亦是冤枉!”
她不等萧景玄发问,便语速稍快,带着激动地继续道:“冷宫用度艰难,李才人前几日突发重疾,危在旦夕,太医院……无人肯来。奴婢等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才想着凑些银钱,托人从宫外买些药材。那些绣品,是奴婢等人手艺不精,试做的次品,想着或许能换几个铜板,绝无僭越之心!至于账目……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姐妹们记录日常用度的流水,怕日子过糊涂了而已……”
她句句不提皇后,只诉自身艰难,将“僭越”和“私设账目”巧妙地解释为“手艺不精的次品”和“记录日常的流水”,将动机归结为“救人”而非“牟利”。这番说辞,她早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萧景玄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在她提到“太医院无人肯来”时,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朕还听闻,”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重新落在林薇薇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你与太医院谢云止,有所往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炸响。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谢云止来过!是钱嬷嬷禀报的,还是……他本就知晓?
林薇薇的呼吸骤然一窒,大脑疯狂运转。否认是下策,皇帝既然问出口,必然有所凭据。
她猛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时,眼中泪水滚落,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意:“陛下!奴婢不敢隐瞒!当夜李才人命悬一线,奴婢百般无奈,只得让小凳子去太医院跪求!是谢太医……是谢太医仁心仁术,不顾禁忌,冒险前来施救!若非谢太医,李才人早已……陛下若因此要治谢太医之罪,奴婢愿一力承担!是奴婢苦苦哀求,与谢太医无关!”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将谢云止的到来定性为“仁心仁术”、“冒险施救”,而自己则是“苦苦哀求”、“愿一力承担”,将一个重情重义、被迫无奈的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林薇薇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萧景玄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额角因为刚才用力磕头而泛起的一小块红痕,眼神幽深难辨。
他收到的消息,与眼前所见,与这女子的说辞,似乎总能对上七八分,却又总有那么两三分,笼罩在迷雾里。比如,那夜谢云止为何恰好当值?又为何会答应前来?再比如,皇后宫中查获的那些“证据”,未免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起来吧。”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林薇薇依言,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垂首立在床边,不敢与他对视。
萧景玄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那张破旧的桌子,目光落在上面散落的丝线和那件未完工的绣品上。他的指尖拂过粗糙的桌面,忽然问道:
“那日清晨,在西南角荒院,是你?”
来了!他终于问到了这个最核心、最危险的问题!
林薇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袖袋里那枚玉章烫得像块烙铁。她强行稳住心神,脸上适当地露出茫然和回忆的神色,迟疑道:“陛下是说……前几日?奴婢……奴婢那几日为了寻找能换钱的野花杂草,确实去过宫苑各处荒僻角落,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一处?奴婢愚钝,并未……并未有幸得见天颜。”
她将“遇见皇帝”的可能性彻底否认,并将去荒院的动机归结为合情合理的“寻找原料”。
萧景玄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仿佛要透过她故作镇定的外表,看进她内心深处。
他没有拿出任何证据,比如那枚丢失的玉章,也没有追问她是否捡到了什么。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比任何质询都更具压迫感。林薇薇感觉自己的后背再次被冷汗浸湿,她只能竭力维持着脸上的茫然和无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萧景玄却忽然移开了视线,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淡淡道:
“安分守己,方能长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斗篷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向殿外走去。
御前太监紧随其后,仪仗再次无声地移动,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冷宫的夜色里。
殿门重新合上,落锁声轻不可闻。
林薇薇僵立在原地,直到那灯笼的光晕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猛地松懈下来,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信了吗?他最后那句话,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颤抖着手,从袖袋中摸出那枚冰冷的玉章,紧紧攥在手心。这玩意儿,如今真的成了催命符了。
然而,比这更让她心惊的是,皇帝今夜亲自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核实皇后那边的告发。他像是在确认什么,评估什么。
而她,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那一叶孤零零的扁舟,已经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将她紧紧包裹。
这冷宫,再也藏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