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地龙依旧烧得旺,暖意裹着熏香,黏稠地贴在皮肤上。可林薇薇却觉得,那股从太庙偏殿传来的、关于长明灯熄灭的消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刺进她的脊椎骨缝里。
谢珩。
那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二十五载龙魂镇守,衣冠冢里的长明灯便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象征。灯灭,意味着什么?是魂飞魄散,还是……某种解脱?
她挥退宫人,独自坐在渐浓的暮色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凤印残缺的凤目。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凝聚。苏月见白日里那句“雪下面的东西”,此刻像鬼魅般在耳边回响。
起
夜深沉得化不开。
林薇薇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拂过沉香木匣里那些脆弱的信笺。灯火跳跃着,将母亲娟秀又略带锋芒的字迹映得忽明忽暗。她不再将它们仅仅视为遗物,而是当作一方破碎的棋谱,试图从中拼凑出二十五年前的真相。
“惊澜十五年冬,珩以身为锁,魂入太液。帝允其衣冠冢,设长明于太庙偏殿,非祀不得入。”
“然,‘引魂梅’之性未绝,北狄所求,非仅困锁,意在吞噬……”
“唯凤印为引,至纯之血为契,方可斩断‘墨痕’,净化源质……”
“源质”。母亲在手札的最后一页,用朱笔重重圈出了这两个字,旁边画着一个扭曲的、仿佛不断蠕动膨胀的墨团。
林薇薇的心跳陡然加速。她想起太液池底那几乎将谢景云吞噬的浓稠墨色,那并非简单的污秽,而是北狄邪神试图侵蚀、同化龙魂本源的“源质”!谢珩以身为锁,锁住的不仅是邪神的爪牙,更是这不断蔓延的污染。而她的血,激活凤印,净化了那部分逸出的“源质”……
这是否惊动了被锁在更深处的、邪神的本体?是否因此,导致了那盏象征谢珩存在状态的长明灯熄灭?
一种混杂着愧疚与明悟的战栗掠过心头。她解了局,却也可能撬动了更危险的开关。
承
翌日清晨,霜寒重。林薇薇起身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用冷水敷了脸,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刚用罢早膳,谢景云身边的首领太监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传旨陛下在太庙斋宫召见。
太庙斋宫,紧邻着供奉列祖列宗的正殿,气氛远比宫廷其他地方更加肃穆庄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火和木头清冷的气息。谢景云穿着一身玄色祭服,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无端透出一股孤峭。他并未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株苍劲的古柏。
“太庙偏殿的事,听说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有些低沉。
“是。”林薇薇敛目垂首。
“你怎么看?”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紧紧攫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林薇薇沉吟片刻,选择坦诚部分猜测:“长明灯象征睿亲王神魂状态。灯灭,或意味着镇守状态已变。妾猜测,可能与昨日太液池底,‘源质’被净化有关。”她谨慎地使用了母亲手札里的词。
谢景云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转为更深沉的晦暗。“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他踱步走近,祭服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叔父以神魂为代价,将邪神大部分本源意识封锁在太液池底的‘阵眼’之中。昨日你净化逸出的‘墨痕’,如同斩断了它延伸的触须,本体受惊反噬,阵眼动荡……”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灯灭,意味着叔父的神魂,可能已被彻底拖入‘阵眼’核心,正在与邪神本体进行最后的对抗。要么,他彻底净化邪神,要么……被其吞噬,成为邪神破封而出的养料。”
林薇薇呼吸一窒。她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
“北狄使团五日后抵京。”谢景云的语气不容置疑,“那个乌缇玛萨满,目标定然是太液池底的阵眼。朕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刻,再次动用你的力量,稳住阵眼,绝不能让北狄人得逞。”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下颌,却又在毫厘之差停住,只是虚虚地拂过她耳畔的空气:“薇薇,这不是后宫争宠,是国运之争。你,和你身上的血脉,已无可回避。”
转
从斋宫出来,林薇薇觉得脚步有些虚浮。谢景云将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她肩上,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利用。她沿着太庙外围的宫墙慢慢走着,青灰色的墙砖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在一个转角处,她几乎与一个匆匆而行的小太监撞个满怀。那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无妨。”林薇薇淡淡道,目光却被他怀里露出的一角淡黄色信笺吸引。那纸质粗糙,并非宫中所用。
小太监见她目光停留,更是面如土色,下意识地将信笺往怀里塞了塞。
“手里拿的什么?”林薇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小太监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将信笺呈上。林薇薇接过,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歪斜,仿佛是用左手书写:“灯灭非吉,旧苑梅林,未时三刻。”
没有署名。
旧苑,指的是皇宫西侧那片早已荒废的前朝宫苑,梅林倒是还在,只是少有人迹。
林薇薇的心猛地一跳。她将信笺收起,对那小太监道:“下去吧,今日之事,若有人问起,便说你摔了一跤,冲撞了本宫。”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林薇薇捏着那薄薄的信笺,指尖冰凉。这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并且有人用这种方式邀她相见。是友是敌?目的何在?
未时三刻,林薇薇只带了一个绝对心腹的宫女,悄然前往旧苑。
废弃的宫苑果然荒凉,断壁残垣间积雪未融,更添萧索。梅林深处,一人背对着她,披着厚厚的斗篷,身形被遮掩得严实。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掀开风帽,露出一张林薇薇绝未想到的脸——
竟是苏月见身边那个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贴身嬷嬷,姓钱。
钱嬷嬷脸上纵横的皱纹在惨淡的日光下更显深刻,她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坚定。她缓缓跪倒在雪地里,向林薇薇行了一个大礼。
“老奴冒死请见娘娘,是为了我家小姐,也是为了……睿亲王殿下。”
合
日头西斜,将梅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扭曲的鬼爪。林薇薇回到长乐宫时,面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但眼神深处,却燃起两簇幽暗的火苗。
钱嬷嬷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小姐(苏月见)并非表面那般与世无争……她身后,站着的是朝中一部分清流老臣,他们一直怀疑先帝晚年昏聩与北狄巫蛊有关,暗中调查多年……”
“睿亲王殿下与郑贵妃娘娘当年布局,并非无人知晓,只是知情者皆三缄其口,等待时机……”
“长明灯灭,恐是邪神反噬加剧之兆。北狄萨满前来,必有内应。宫中……已不安全。”
“小姐让老奴转告娘娘,可信之人,或在宫外。郑贵妃娘娘当年,曾于京西‘慈济堂’布有一着暗棋……”
信息纷乱如雪,却隐隐指向一个更庞大的迷局。苏月见的示好并非单纯结盟,而是代表着一股潜伏的朝堂势力在向她伸手。母亲,竟然还在宫外留下了人手?
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脚下看似坚固的冰面,早已布满裂痕。
是夜,她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再次打开母亲的木匣。这一次,她检查得更加仔细,指尖一寸寸抚过匣子的内壁。在底层一块看似无缝的木板边缘,她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小的凸起。
用簪尖小心翼翼撬动,木板悄然滑开,露出底下薄薄的夹层。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枚触手冰凉、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令牌上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形态奇特的梅花——正是那“引魂梅”。令牌背面,只有一个古篆小字:“济”。
慈济堂!
林薇薇紧紧握住这枚令牌,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无息。而在这片静谧之下,她仿佛听到了宫墙之外,来自北狄使团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以及更深处,太液池底那不甘沉寂的、蠢蠢欲动的咆哮。
(第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