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越野车并没有直接驶离望北镇所在的县域。在驶出那片令人心碎的山路,进入相对平坦的县道后,陆寒霆对周鸣下达了一个简短的指令。
“找个地方住下。”
周鸣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执行。他没有选择县城里那家唯一称得上“星级”的酒店,而是根据老板此刻的状态,选择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但极为普通的临街小旅馆。
旅馆只有三层,外墙的白色瓷砖有些已经泛黄脱落。门口挂着简单的灯箱招牌,写着“平安旅社”四个字,在渐浓的暮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
车队在旅馆门口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陆寒霆推门下车,没有在意周围略显嘈杂的环境——路边摊贩的叫卖声,摩托车的引擎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他径直走向旅馆那扇半透明的玻璃门。
周鸣快速办理了入住,要了顶层最安静的两个相邻房间。
旅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简陋。走廊狭窄,灯光昏暗,地毯有些潮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墙壁不算隔音,能隐约听到其他房间传来的电视声和模糊的说话声。
周鸣拿着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铁架床,一个掉了漆的木制床头柜,一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以及一间狭小、瓷砖泛黄的独立卫生间。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试图掩盖却未能完全成功的、属于无数过客的气息。
“陆总,条件有限,您看……”周鸣有些迟疑。这样的环境,与陆寒霆平日里的起居标准,相差何止云泥。
陆寒霆却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在意周遭的一切。他走进房间,随手将外套扔在唯一的椅子上,然后走到窗边,拉开了那层薄薄的、有些发灰的窗帘。
窗外,正对着的,是小镇主街延伸出去的、通往更偏远村落的道路。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在暮色中呈现出黛青色剪影的山峦。望北镇,就在那片山峦的深处。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那个方向。
周鸣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只剩下陆寒霆一个人,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与车内那种被精密隔音材料过滤后的死寂不同,这里的安静是粗糙的,充满了生活的毛边。隔壁房间的咳嗽声,楼道里偶尔的脚步声,远处模糊的狗吠……这些声音细碎地传来,反而更衬出他内心的空洞与孤寂。
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内的光线,将他的身影融于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是那种连续高度紧张、长途跋涉后骤然放松下来的、深入骨髓的倦怠。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强行支撑着,无法陷入沉睡。
“找到她了,但她不记得我了。”
这句话,在他空旷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那潭名为“十年”的死水,激不起希望的涟漪,只留下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绝望。
他站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小镇的灯火零星亮起,像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
最终,他缓缓转身,走向那张简陋的铁架床。
他没有洗漱,甚至没有脱掉沾染了尘土的外裤,只是和衣躺了下去。床板很硬,床单带着一股潮湿的、不属于他的气味。
他闭上眼。
黑暗中,那个端着药盘、在晨光中转身离开的背影,那双清澈而陌生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比任何现实中的景象都更加刺目。
他在这里住下了。
离她,只有不到二十公里的直线距离。
隔着重重的山峦,和一个她早已将他彻底删除的世界。
这一夜,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