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小时的颠簸,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抵达了终点。当吉普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伴随着一声疲惫的刹车声,停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土地面的小广场边缘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止。
引擎熄火。
尘土在车灯的光柱中缓缓沉降。
除了车内几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只剩下山间特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沉的寂静。
陆寒霆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山间凌晨的空气冰冷而清冽,带着浓郁的草木湿气和泥土的腥味,猛地灌入肺腑,驱散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倦意。他站定,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便锁定了广场对面,那几间依着缓坡而建的、低矮的平房。
白墙灰瓦,在朦胧的晨曦微光中显出一种朴素的轮廓。院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黑色毛笔字写着——“望北镇医疗站”。字迹不算工整,却带着一股坚韧的生命力。
就是这里。
他跨越了三千多个日夜,穿越了半个国度,历经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与颠簸,最终抵达的目的地。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像撞击在肋骨上,带来沉闷的回响。十年的寻找,五年的“已知”与“不见”,所有的情绪在抵达终点的这一刻,并未喷薄而出,反而凝练成了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重的寂静,包裹着他。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远道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旅人,在打量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的小镇景致。只有紧抿的薄唇和那双在渐亮的天光下、深不见底却暗流汹涌的黑眸,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的平静。
周鸣和向导等人也下了车,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这片土地上尚未苏醒的宁静,也怕惊扰了老板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东方的天际,由墨蓝逐渐转为鱼肚白,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橘粉色。山峦的轮廓变得清晰,小镇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动静——不知哪户人家传来一声鸡鸣,远处有狗吠声隐约回应。
医疗站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轻轻推开。
陆寒霆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
一个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常见的深蓝色粗布衣裤,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腕。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简单地绾了一个髻,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颈侧。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旧的搪瓷盆,似乎是要出来倒水或者准备洗漱。
晨曦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没有了舞台聚光灯的照耀,没有了国际领奖台上的妆容,她的面容显得格外干净、清瘦,皮肤带着常年沐浴山风阳光的健康色泽,眼角眉梢染上了岁月的细微痕迹,却更添一种沉静温润的气质。
是她。
沈清澜。
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存在于这同一片晨光之下的沈清澜。
不是照片上模糊的侧影,不是调查报告里冰冷的文字,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决绝泪痕的容颜。
她就那样自然地、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陆寒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愤怒的,质问的,悲伤的,甚至是彻底陌生的……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寻常的、平静到令人心碎的清晨偶遇。
她似乎察觉到了广场上停留的陌生车辆和身影,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向着他的方向望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的目光,清澈,平和,带着一丝刚刚醒来不久的朦胧,以及对于陌生来客最本能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探寻。
那双眼睛,曾盛满对他的爱恋、失望、最终化为心死的绝望。
而此刻,里面只有一片平静的、映照着晨光与山色的湖水。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
没有惊讶。
没有震动。
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看到一个偶然路过、可能需要问路的、完全陌生的外来者。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他只是这清晨小镇背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点缀。她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盆里的水泼在院墙边的泥土里,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回了医疗站内,轻轻带上了那扇木门。
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故人”的反应。
“吱呀——”
门合上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陆寒霆的耳畔。
他依旧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投下一道漫长而孤寂的影子。
初升的太阳终于跃出了山脊,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这个边陲小镇。
而他,站在那片灿烂的阳光里,
却感觉,比过去十年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