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镇的日子,像山涧的溪水,表面平静地流淌着,叮咚作响,映照着阳光与绿荫。沈清澜的生活被填得很满——看诊、巡寨、教导阿雅、打理互助菜园、与龙阿婆探讨药方、应对各种突发的小型医疗危机。她的身影穿梭在医疗站、村寨和山路上,忙碌而充实,仿佛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懈怠的空隙。
她的脸上常常带着温和的笑意,面对病人时耐心,面对阿雅时慈爱,面对寨民们朴素的关怀时感激。她的内心,如同被山泉反复涤荡过的深潭,清澈,平静,映现着周遭的一切,似乎已与这片土地、这些人、这种生活达成了完美的融合。
然而,在某些极其偶然的、不被察觉的瞬间,那平静的潭水之下,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空洞。
比如,当她独自整理药柜,指尖无意识拂过某种特定气味的药材时,动作会微微一顿,仿佛那气味勾连着某个模糊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更加宽敞明亮的空间,以及一种……被许多人环绕、探讨着复杂病例的感觉。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具体的影像,只留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悬空般的悸动。
又比如,在某个难得的、没有紧急病患的黄昏,她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看着阿雅和几个孩子在菜园边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地划破宁静的空气。那一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投向远方层峦叠嶂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山脊线。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山峦与天空。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怅惘的情绪,会像一缕透明的山岚,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
还有时,在深夜,她伏案书写医疗报告或研究资料,煤油灯的光晕将她笼罩。写得手腕酸麻,停下笔,揉着眉心抬眼望去,窗外是沉沉的、缀满星子的黑夜。在那绝对的寂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的孤独感,会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脚踝。这孤独并非源于身边无人——阿雅就在隔壁安睡,小刘和龙阿婆也住在不远处。这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与某个曾经紧密相连的“世界”彻底失联后,灵魂深处无法填补的沟壑。
这些瞬间极其短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沉底消失。她从不深究,也从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通常,她会立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起身去检查一下储备的药品,或者为明天要巡诊的寨子准备些东西,用新的忙碌,迅速覆盖掉那瞬间袭来的、莫名的虚空。
她知道,那空洞并非源于对现有生活的不满。她很满足,甚至可以说,很幸福。这种扎根于泥土、被纯粹的需要所定义的生命,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安宁。
那空洞,更像是一种……记忆被强行剥离后,留下的、自己都已然陌生的神经末梢。它们偶尔会自行颤动一下,提醒着她,在大脑主动遗忘的疆域之外,身体和情感的深处,还残留着一些无法被理智完全抹去的、属于“过去”的印记。
这些印记无关爱恨,无关具体的某人某事。
它们只是存在。
像光滑皮肤下极细微的疤痕,平时毫无知觉,只在特定的角度、特定的光线下,才会隐约显露出一道浅白的、与周围肌理不同的纹路。
平静,是真实的。
那细微的空洞,也是真实的。
它们并行不悖地,构成了她此刻生命的,完整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