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晚风服装厂仓库门口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几座令人心头发紧的“小山”。不是布料,不是成品,而是一捆捆枯黄、带着泥点、甚至有些霉烂的棉花。负责采购的老刘蹲在边上,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撮明显纤维短、杂质多的劣质棉絮,脸色灰败得像地上的霜。
“苏厂长…” 老刘的声音干涩发苦,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跑了三个县,腿都快跑断了…国营棉纺厂的好棉花,一根都摸不着!全被省城那几个大厂和关系户提前包圆了…这些,是能从二道贩子手里抠出来的最好的了…可这纺出来的纱,别说做咱们的出口订单,连内销的工装都够呛啊!”
苏晚月站在冰冷的晨风里,指尖触碰着那粗糙扎手的劣等棉。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仓库里,崭新的“晚风”牌缝纫机排成整齐的方阵,工人们饱满的工作热情几乎能穿透墙壁,可这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计划内调拨棉!这是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也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没有这张盖着红印的批条,晚风厂就像没奶的孩子,再好的设备和工人,也只能干瞪眼。而掌握着这张“救命符”的人——市纺织工业局物资调拨处的严主任,出了名的铁面阎王,油盐不进。
“厂长,仓库最多还能撑半个月…” 会计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
半个月。苏晚月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焦躁。厂子刚走上正轨,订单排到了明年开春,尤其是那笔港商的文化衫订单,违约的后果足以压垮刚挺直腰杆的晚风。她不能倒在这里。
“备车。” 她睁开眼,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去市纺织局。”
纺织局那栋老旧的苏式办公楼,走廊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油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苏晚月在挂着“物资调拨处”牌子的办公室外等了整整一个上午。门开了又关,进出的都是些国营大厂的熟面孔,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腋下夹着的鼓鼓囊囊的文件袋,隐约透出“特供”、“内供”字样的红头文件。每一次门开合,都像在无声地提醒苏晚月这个“挂靠厂”的卑微位置。
临近中午,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梳着一丝不苟背头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严主任。他目不斜视,夹着公文包径直往外走。
“严主任!” 苏晚月快步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卑不亢,“我是晚风服装厂的苏晚月,关于我们厂申请计划内棉纱调拨的事…”
严主任脚步微顿,侧过脸,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上下扫了苏晚月一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认得这个最近风头很劲的女厂长,但也仅此而已。
“哦,苏厂长。”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白开水,“计划内指标都是年初就定好的,按需分配。你们晚风厂,不在年初的计划名单里。要等下一轮分配,至少明年开春。” 他抬腕看了看那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我还有会,抱歉。” 说完,不等苏晚月再开口,便大步流星地朝楼梯口走去,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苏晚月僵在原地,走廊里穿堂而过的冷风似乎都带着嘲讽。明年开春?晚风厂等不到明年开春!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工人们失望的眼神,看到仓库彻底空掉,看到缝纫机蒙上灰尘…
下午,苏晚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来了。这次她没等在门外,而是直接进了办公室。严主任正伏案写着什么,头都没抬。
“严主任,” 苏晚月将一份连夜赶出来的、详细列明晚风厂订单、用工规模、对地方税收贡献的报告轻轻放在他桌角,“这是我们厂的具体情况,您看能不能特事特办,哪怕先批一部分指标救急?我们保证…”
“苏厂长!” 严主任终于抬起头,眉头紧锁,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说过了,规矩就是规矩!计划内物资是保障国营主体生产任务的!你们厂,性质特殊,更要严格审查,不能开这个口子!报告放这儿,我有空再看。” 他挥挥手,像驱赶一只不识趣的苍蝇。
苏晚月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听出了那“性质特殊”四个字背后的轻蔑——挂靠厂,终究是后娘养的,上不得台面。她默默收回报告,指尖冰凉。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办事员投来的目光,也带着若有若无的同情和看热闹的意味。
硬闯无门,报告石沉大海。苏晚月第一次在冰冷的体制壁垒前,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夜色浓重,陆家小院的书房灯还亮着。
陆行野坐在书桌后,军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熨帖的军绿色衬衣。他刚结束一个漫长的电话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桌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是关于军工后勤保障物资渠道改革的内部讨论稿。
苏晚月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设计图,只是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仓库里那堆劣质棉花的影像,严主任那冰冷的镜片和挥手的动作,不断在她脑海里闪回。厂子里几百号人的饭碗,眼看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陆行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心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他放下手中的钢笔,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棉纱的事?”
苏晚月猛地一惊,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他怎么知道?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是了,他总有他的渠道。一丝微弱的希望,伴随着更深的窘迫涌上心头。她不想事事依赖他,尤其是在这种需要“求人”的事情上,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能。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批条卡在严主任那里,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说我们不在计划内,要等到明年…”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陆行野沉默地看着她。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敲在苏晚月紧绷的心弦上。
“严克礼…” 陆行野缓缓开口,叫出了那个让苏晚月头疼的名字,“这个人,原则性很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油盐不进,是真的。但他有个特点,不图钱,不图利。”
苏晚月的心凉了半截。不图钱不图利?那她还能拿什么打动这位铁面阎王?
“他图的是安稳。” 陆行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晚月心中激起波澜,“图的是不出错,图的是在自己的位置上,能扎扎实实做出点看得见的‘成绩’,保住位置,安稳退休。”
苏晚月怔住了,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成绩?安稳?
“他管着调拨处,最大的成绩是什么?” 陆行野引导着,目光锐利,“是保障计划内企业生产稳定,是物资不短缺、不出乱子。” 他拿起桌上的那份内部讨论稿,指尖在“地方企业辅助保障”几个字上点了点,“但计划内,总有覆盖不到的‘点’,总有突发状况。这些‘点’,就是风险,也是…机会。”
苏晚月的眼睛猛地亮了!她好像抓住了什么!严克礼怕出事,怕担责。但如果…如果晚风厂能帮他解决一个“点”的麻烦呢?一个计划内企业解决不了的麻烦?
“省军服厂,” 陆行野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直接点明了方向,“他们承接了一批紧急军需任务,订单量突然增加三成。但他们的配套帆布供应商出了质量问题,产能也跟不上。工期很紧。”
帆布!军需!苏晚月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绝对是一个能让严克礼坐立不安的“点”!军需任务延误,这个责任,十个严克礼也担不起!
“晚风厂的新设备,可以处理帆布。”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思路瞬间清晰无比,“我们产能有富余!如果我们能接下省军服厂这个配套帆布的生产任务,帮他们按时完成军需订单,这算不算替严主任,替整个调拨处,解决了一个‘计划外’的大麻烦?这算不算他严主任协调有方、保障有力的‘成绩’?”
陆行野看着她眼中骤然燃起的火焰,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盖上自己的私章。那不是批条,只是一封简短的介绍信。
“拿着这个,去找省军服厂的李厂长。他是我的老部下。” 陆行野将信笺推过来,声音沉稳,“告诉他,晚风厂能接这个活。技术、产能、质量,由你向他保证。至于调拨棉纱…” 他深邃的目光看向苏晚月,“那是你和他谈的条件。”
苏晚月紧紧攥住那张薄薄的信笺,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却传递出滚烫的力量。这不是一张批条,这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僵局的钥匙!陆行野没有直接给她棉纱,却给了她一个堂堂正正站在谈判桌上的筹码,一个让严克礼不得不正视晚风厂价值的筹码!
“我明白了!” 苏晚月霍然起身,眼中再无迷茫和彷徨,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斗志,“我这就去省城!”
三天后,市纺织工业局物资调拨处。
严克礼的眉头依旧锁着,指尖烦躁地敲着桌上那份晚风厂的申请报告。这个苏晚月,真是难缠。他正想着如何措辞彻底回绝,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苏晚月走了进来,脸上没有前几日的焦虑和恳求,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笃定的自信。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省军服厂工作服的中年男人。
“严主任,打扰了。” 苏晚月的声音清晰平稳,“这位是省军服厂生产科的孙科长。”
孙科长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主动伸出手:“严主任您好!这次多亏了您和苏厂长啊!我们厂那批紧急军需任务,帆布供应差点就掉链子了!晚风厂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质量过硬,交货及时!李厂长特意让我来,向您和调拨处表示感谢!还说下次去省里,一定要请您吃饭!”
严克礼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省军服厂?紧急军需?晚风厂解决了他们的帆布供应?他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转动,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军需任务顺利完成,他这个负责协调保障的调拨处主任,脸上自然有光!更重要的是,这个“点”没爆,他安稳了!
“啊…孙科长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协调保障嘛…” 严克礼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堆起了罕见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用力握住孙科长的手摇了摇,“李厂长太客气了!”
孙科长又热情地寒暄了几句,留下几份盖着省军服厂红章的感谢信和帆布质检报告,便告辞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晚月和严克礼。气氛微妙地改变了。
严克礼坐回宽大的办公椅,拿起那份晚风厂的申请报告,手指在“计划内棉纱调拨”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眼神却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意味。
“苏厂长啊,” 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们晚风厂这次,确实是帮了大忙,也展现了能力和担当。这个…计划内指标嘛,确实紧张…” 他话锋一转,手指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空白批条,拿起他那支粗大的英雄牌钢笔。
笔尖悬在纸张上方,墨水滴凝聚欲坠。
“不过呢,特事特办也是有的。” 严克礼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苏晚月沉静的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你们厂现在订单多,缺口大…你看,先批五十吨…够不够解燃眉之急?” 他特意强调了“燃眉之急”四个字。
苏晚月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她知道,这五十吨,不仅仅是棉纱,更是严克礼递出的橄榄枝,是他认可晚风厂价值后,对“规矩”的一种微妙让步。这是博弈后的平衡,是权力与生存智慧碰撞出的狭小缝隙。
“谢谢严主任!” 苏晚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坚定,“五十吨,能解决我们厂目前的大问题!我们保证,一定用好这批计划内物资,按时按质完成生产任务,绝不给您和调拨处添麻烦!”
英雄牌钢笔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空白处划出流畅而有力的字迹,红色的印章随后重重地盖下,发出沉闷而权威的声响。那张曾经遥不可及的批条,此刻就静静地躺在苏晚月面前。
窗外,阳光正好。苏晚月拿着那张还带着油墨温热的批条走出纺织局大门。冰冷的体制壁垒依然存在,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徒劳撞击的飞蛾。陆行野递来的那把钥匙,让她撬开了一道缝隙,也让她看清了这规则之下的另一种生存法则——价值交换,才是真正的通行证。她握紧了手中的纸,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她的脚步,已然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