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大学,明德教授的书房。午后的阳光透过爬满半扇窗的常青藤,在铺着旧宣纸的书桌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籍、墨锭和淡淡茶香混合的沉静气息。楚峰坐在老师对面,双手捧着一杯微烫的清茶,仿佛捧着某种沉重的负担,他将近期调查遇到的巨大困境、那堵无处不在的“沉默高墙”,以及对手那种将人视为“瓷器”般锻造、挑选、废弃的冷酷逻辑,选择关键细节,向恩师和盘托出。他甚至提到了从柳依依日记中看到的“雅茗轩”、“陶老先生”、“青瓷”、“窑火”等隐晦词汇。
明德教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如玉的茶盏,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茶烟,看到了更悠远时空里的纷纭万象。直到楚峰讲完,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吹藤叶的沙沙声。
“楚峰啊,”良久,明德教授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遇到的,或许并非简单的贪腐团伙,而是一种……‘文化’的癌变。”
“文化的……癌变?”楚峰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与探寻。
“嗯。”明德教授微微颔首,将茶盏轻轻放下,“你将人分等、论价,视作可塑之器,讲究火候,追求‘完美’,剔除‘次品’,这套法则,听起来是否很像古时烧制‘官窑’的流程?只不过,他们烧制的不是泥土瓷器,而是活生生的人心与官位。”
楚峰心中巨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老师的比喻,精准得令人心惊!
“这种思维,源远流长。”明德教授目光悠远,仿佛在追溯历史的脉络,“在一些古老的权术文化深处,一直存在着将人‘工具化’的倾向。上位者视下属为棋子、为刀剑,用之、养之、弃之,皆出于‘需要’与‘价值’。若将这套思维极端化、系统化,便会形成一个封闭自洽的‘潜体系’——它有自己的‘窑口’(或可对应‘雅茗轩’),有掌火的‘大匠’(或可对应‘陶老先生’),有选拔‘胎土’的严苛标准,有控制‘火候’的精密手段,更有处理‘瑕疵品’的冷酷规则。在这个体系里,忠诚、良知、甚至性命,皆可量化、可交易。它追求的不是正义公道,而是一种畸形的、高效的‘秩序’与‘控制’。”
楚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明白了对手可怕的根源。他们不是在简单地违法乱纪,而是在构建一个寄生在正常社会肌体上的、拥有扭曲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的“暗黑体系”!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腐败,是规则的制定者和玩弄者!
“可是老师!”楚峰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难道就任由这种……这种扭曲的‘文化’肆虐吗?法纪、正义,在它面前,就如此无力吗?”
明德教授看着爱徒眼中的愤懑与不屈,轻轻叹了口气:“法纪、正义,是阳光,是普照大地的规则,是针对普遍行为的。而你面对的,是一个擅长在阴影中运作、精通规则漏洞、甚至能扭曲规则为己用的‘潜体系’。它就像一件被精心烧制出来的‘赝品官窑’,外表光鲜,符合一切‘礼器’的形制,甚至比真品更‘完美’,但内里,却是败絮其中。你用检验寻常瓷器的常规方法去敲击它,它可能比真品发出的声音还要‘清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楚峰:“要鉴别赝品,光看外形、听声音是不够的。你需要了解制赝者的独特手法,需要找到它无法模仿的、属于真品的独特‘神韵’与‘胎骨’。同样,要打破这个‘暗黑瓷窑’,你也不能仅仅依靠他们早已防备的、常规的调查手段。”
“那……学生该如何入手?”楚峰身体前倾,急切地追问。
明德教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树影,仿佛自语,又似点化:“瓷器再好,也是土坯经烈火煅烧而成。土坯源自泥土,烈火源于薪柴。若要窑垮,无非几条路:或断其薪柴,使其无火可烧;或毁其窑炉,使其无处可烧;或……找到那坯胎中无法被火焰抹去的、与生俱来的‘瑕疵’或‘印记’。天道循环,有其规律。再坚固的窑,也是人造之物,岂能真正抗衡天地之力?关键在于……你是否能找到那蕴含在事物本源中的、连制窑者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道’。”
薪柴?窑炉?坯胎的瑕疵?天地之力?道?楚峰凝神静思,老师的话如同禅机,需要细细参悟。但他敏锐地捕捉到,老师似乎指向了关键:这个“瓷窑会”系统,必然有其赖以生存的根基(薪柴——资金、利益输送),有其核心的运作节点(窑炉——如“雅茗轩”),而其成员(坯胎),即便被如何“锻造”,也必然留有无法彻底抹去的人性弱点或过往痕迹(瑕疵)。而最大的力量,或许并非直接对抗,而是引导和利用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天道),顺势而为。
“学生……似乎明白了一点。”楚峰若有所悟,但眉宇间的凝重未散,“可是,老师,您提到的‘雅茗轩’和那位‘陶老先生’……”
明德教授抬起手,轻轻摆了摆,神色第一次变得异常严肃:“楚峰,有些名字,有些地方,知道即可,不必深究,至少现在不要。那潭水,比你想象的更深、更浑。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你没有找到足以一击致命的、‘瓷器’本身的裂痕之前,贸然去探查‘窑口’和‘匠人’,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会打草惊蛇,招致灭顶之灾。”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也隐含着一丝深切的担忧,“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撼动那座看似坚固的‘雅茗轩’,而是沉下心来,在你已经触及的范围内——比如那场被遗忘的大火,比如那些沉默的证人——去寻找那最细微、但最本质的‘裂痕’。真相,往往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当你找到它,并用它敲开第一道缝隙时,光,自然会照进去。”
离开明德教授家,走在清幽的校园小径上,楚峰的心情如同被洗涤过一般,虽然沉重,却清晰了许多。老师的点拨,拨云见日,让他看清了对手的本质和强大根源,也指明了看似绝望中的一线生机。对手是一个系统,一个“文化”,那么战胜它,就不能仅仅依靠个人的勇猛和常规的手段,更需要智慧,需要找到其系统性的命门。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远处那片被开发的热火朝天的清江新区,目光变得无比坚定。雅茗轩,陶老先生……你们等着。我会找到那最关键的“裂痕”,用你们自己体系中的“瑕疵”,敲开这看似完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