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失去了刻度。对于守在车厢旁的陈晴和梁胖子而言,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
那些从林岳身上脱落的、吸饱了毒血而亡的水蛭,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滩滩凝固的噩梦。而林岳,在“阎王敌”那套诡异疗法的施为下,原本如同死灰般的脸色,竟奇迹般地退去了那层不祥的青紫,虽然依旧苍白,却渐渐透出了一丝活人的血色。他那微弱的呼吸,也变得悠长而平稳起来。
“命,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阎王敌”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收拾好自己的药箱,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身体底子和天意了。”
陈晴还想再问些什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微小的细节——林岳搭在身侧的那只手,食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陈晴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林岳的脸上。
在昏黄的马灯光线下,她看到,林岳那紧闭了许久的眼皮,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仿佛有两只疲倦的蝴蝶,正挣扎着想要挣脱梦魇的束缚,振翅高飞。
“小岳?”陈晴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轻声呼唤着。
梁胖子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圆胖的脸上写满了期待与不安。
黑暗中,意识如同一艘在无尽深海中沉没了太久的孤舟,在经历了剧烈的颠簸与撞击之后,终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缓缓托起,挣扎着向着那遥远而模糊的光源浮去。
林岳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他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焦急的女声,像一道温暖的光,刺破了混沌的耳膜,将他从冰冷的深渊中唤醒。紧接着,是嗅觉——一股混杂着铁锈、霉菌以及浓烈草药味的古怪气息,粗暴地涌入他的鼻腔。
然后,他感觉到了疼痛。
左肩锁骨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那里反复碾压。而后背,更是像被千百根钢针穿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忍受的酸楚。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斤。在反复的尝试后,一道模糊的光线终于挤进了他漆黑的世界。光线由暗到明,视野由模糊到清晰,一张布满了血丝、写满了憔entil、憔悴却又无比美丽的脸庞,最终完整地倒映在他涣散的瞳孔之中。
是陈晴。
“小岳!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看到林岳睁开双眼,陈晴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喜悦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紧紧握住林岳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吓人,但至少,它有了温度,有了生命。
“太好了!妈的,你小子总算没让胖爷我白跑一趟!”梁胖子也是激动得满脸肥肉乱颤,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机器零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林岳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水……”
“水!对!水!”陈晴如梦初醒,连忙拿起一旁的水壶,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林岳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挣扎着,本能地想要坐起来,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立刻牵动了背后的伤势,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立刻渗出了一层冷汗。
“别动!你伤得很重!”陈晴急忙将他轻轻按住。
直到这时,林岳才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这里不是狭窄幽深的墓道,而是一个巨大、空旷、破败得如同怪物骨架般的车间。高大的机器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而在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穿着洗得发白旧军大衣的独臂老人,正用一种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冷漠地注视着他。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最后画面,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茫然与困惑。
“我……这是在哪儿?”他看着陈晴,声音虚弱地问道,“我怎么了?我们不是……不是正在那条‘听风石’的墓道里吗?怎么会在这里?”
“听风石”墓道?
这个地名,让陈晴和梁胖子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与深深的担忧。
“听风石”墓道,那是他们进入悬浮宫殿之前经过的地方,也是林岳受伤之前……很久的一段路程。
难道……
陈晴的心沉了下去,她强作镇定,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试探性地问道:“林岳,你……还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比如……那座天上的宫殿?还有……弩箭?”
“弩箭?”
林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努力地在自己那片混沌的脑海中搜寻着这个词所代表的记忆片段。然而,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被强行格式化的硬盘,除了那条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墓道之外,后面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
他越是用力去想,那片空白就越是固执地盘踞在那里,甚至开始反噬他的神经。一股尖锐的、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剧痛,猛地从他的太阳穴深处炸开,让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我……我想不起来了……”他喘着粗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们走在那条很安静的墓道里,风声……风声像是在唱歌……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话,就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晴和梁胖子的心上。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箭毒木的毒汁,混合了断肠草的汁液,本就是损伤神经的剧毒。”一直沉默不语的“阎王敌”,在这时冷冷地开了口,他那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客观,“毒素攻心,引起持续高烧,烧坏了他的脑子,造成记忆断层,这很正常。”
他顿了顿,用那只独眼瞥了一眼痛苦的林岳,补充道:“命是我救回来的,但记忆这种东西,属于神仙的范畴。能不能恢复,能恢复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阎王敌”的话,如同一张冷冰冰的判决书,彻底证实了林岳的失忆。他不仅仅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而是将在那座诡异的悬浮宫殿里所经历的一切,包括那致命的“活人俑”、南派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们是如何惊险地逃出生天的全部过程,都忘得一干二净!
陈晴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是林岳终于脱离生命危险的巨大欣喜;另一方面,则是对他失去这段关键记忆的深深忧虑。那段经历,对于他们整个团队而言,是九死一生的教训,更是揭开整个事件背后更大谜团的关键线索。如今,这段记忆的链条,却在林岳这里,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记忆已经彻底清零的时候,陷入痛苦回忆中的林岳,却忽然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
他似乎放弃了主动的回想,整个人放松下来,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和空洞。他无意识地抬起右手,缓缓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曾是陈晴暂时放置那只凤鸣铜爵的地方。
尽管铜爵早已被取出,但他的手却依旧准确地停留在了那个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件神器温润的轮廓和奇异的能量。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喃喃地说出了一些断断续续、亦真亦幻的呓语:
“有个东西……在我这里……很亮,非常亮……像……像太阳一样……”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孩童般的痴迷与向往,似乎正在回忆一件无比珍贵和美好的事物。
“我们……找到了……它很重要……”
听到这里,陈晴和梁胖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虽然忘了过程,但似乎对最终的目标——那只凤鸣铜爵,还保留着最深层次的潜意识烙印!
然而,下一秒,林岳脸上的痴迷神色便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所取代。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存在。
“还有……还有一个大家伙……”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好大……好大……被……被铁链锁着……它在棺材里……它……它醒了……”
“它醒了!”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整个人浑身一颤,像是要从噩梦中惊醒。
他这些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话,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只会觉得是高烧后的胡言乱语。但对于亲身经历了那一切的陈晴和梁胖子来说,却不啻于惊雷贯耳!
一个“亮得像太阳”的东西,一个“被锁在棺材里醒了的大家伙”。
这不正是那只光芒四射的凤鸣铜爵,和那具挣断了所有锁链、站起身来的恐怖“活人俑”吗?!
两人更加确信,林岳虽然失去了逻辑性的记忆,但那段经历中最具冲击力的画面,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潜意识最深处,变成了无法磨灭的碎片。
“林岳!林岳!你看着我!”陈晴见他情绪激动,连忙握住他的手,用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安抚他,“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安全了,你也安全了。那些都是噩梦,别去想了,好吗?”
“东西……东西我们也拿到了。”梁胖子也在一旁补充道,试图用好消息来稳定他的情绪,“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
在两人的不断安抚下,林岳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剧烈的疼痛和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他再次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看着陈晴和梁胖G胖子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关切,虽然脑子里依旧一片混乱,但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他点了点头,不再去徒劳地追寻那些消失的记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林岳的苏醒,总算让这个濒临崩溃的团队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他的失忆,特别是对悬浮宫殿里发生的那些关键事件——“活人俑”的真相、南派的阴谋、孟广义的真实意图——的完全遗忘,无疑像一颗定时炸弹,给他们未来的行动埋下了一个巨大且不可预知的隐患。
陈晴看着林岳再次陷入沉睡的脸庞,心中的忧虑如同这废弃棉纺厂里的黑暗一般,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