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岳那一番冷静而又直指核心的分析,如同一剂强心针,精准地注入了这个一度濒临崩溃的团队。它没有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危机感,但却成功地将那股纯粹的、令人瘫痪的恐惧,转化成了一种带着锋利边缘的、可以被利用的警惕。
小院里,死一般的沉寂被打破了。梁胖子不再暴躁地踱步,石头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他们虽然依旧脸色凝重,但眼神中那股被逼入绝境的绝望,已经被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思索与凝重的神色所取代。
夜,渐渐深了。
一轮残月,如同被遗弃在墨色天鹅绒上的玉钩,洒下清冷而寂寥的光辉。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夜风中摇曳着婆娑的树影,仿佛在诉说着一些无人能懂的古老秘密。
没有人提议休息,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无人能够入眠。
孟广义默默地站起身,走进屋里,不多时,便拎着一个老旧的紫砂茶壶和四个粗瓷碗,重新走了出来。他没有再用之前那种待客的精致茶具,而是拿出了他们平日里自己喝的“口粮茶”。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茶香,很快便在清冷的夜气中弥漫开来。
他为每个人都倒上了一碗滚烫的浓茶,那深褐色的茶汤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都喝点吧,提提神。”孟广义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既然决定了要跟那头老虎玩下去,那我们就必须知道,这头老虎,到底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头什么样的‘猎物’。”
他端起自己的茶碗,吹开浮沫,却没有喝,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碗中蒸腾而起的热气。
“小岳,”他抬起头,看向林岳,“你学的是历史,又是科班出身,想必对西周的历史很熟悉。那你可曾听说过,一件名为‘凤鸣铜爵’的东西?”
林岳愣了一下,随即在脑海中飞速地搜索着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从《史记》、《国语》到各种考古发掘报告,他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最终,只能带着一丝歉意,摇了摇头。
“师父,正史和已经出土的文物名录里,似乎并没有关于这件器物的记载。爵,是商周常见的酒礼器,但‘凤鸣’这个名号,闻所未闻。难道是某种地方性的、不为人知的器物?”
“不。”孟广义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它不是不为人知,恰恰相反,在某个圈子里,它的名气,比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件国宝,都还要大。只不过,那个圈子,你们现在才刚刚一只脚踏进来而已。”
他放下茶碗,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扫过聚精会神的三人。
“今晚,我就给你们完完整整地讲一讲,这个只在南北两派最顶尖的‘把头’或是世家之间,才会口耳相传的秘闻——关于‘西周凤鸣铜爵’的真正来历。”
小院里,除了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再无半点杂音。梁胖子和石头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虽然混迹江湖多年,或多或少听过一些关于这件神器的风言风语,但也都只是些支离破碎、夸大其词的片段,从未有人能像孟广义这样,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这个故事,要从西周晚期,那个亡了国的周幽王说起。”
孟广义的声音,像是被夜色浸染过,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
“史书上怎么写的?太史公在《史记》里说,周幽王昏聩无道,为了博取他那位不爱笑的宠妃褒姒的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最终导致犬戎入侵,西周灭亡。这是一个所有读书人都知道的,关于‘红颜祸水’的经典故事,对吗?”
林岳点了点头,这是正史的定论。
“但是,”孟广义话锋一转,“史书,是写给天下人看的‘面子’。而我们这行里流传的,是藏在历史皱褶里的‘里子’。”
“我们这行里的传说,对这件事,有另一个版本的解释。传说,那位来自褒国的妃子褒姒,并非凡人。她并非生性冷漠不爱笑,而是因为她身怀一种异能——她精通音律,并且能通过声音,与天地万物、山川鸟兽产生通感。寻常的丝竹管弦,在她耳中,不过是凡夫俗子的聒噪;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在她看来,也远不如山间的一声鸟鸣,风过松林的一段低吟。”
“她是一个活在自己声音世界里的人,所以才显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而周幽王,并非只是沉迷于她的美色,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走进她的世界,为了能让她,真正地对自己‘笑’一次。”
“于是,这位已经走火入魔的天子,动用了整个周王朝的国库,遍寻天下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为褒姒铸造一件,能够真正打动她的礼物。”
孟广义的语调变得低沉而神秘,仿佛他亲眼见证过那段尘封的往事。
“那件礼物,就是一件可以模拟出‘凤鸣之声’的青铜礼器。传说,匠人们耗时数年,尝试了上百种铜、锡、铅的配比,使用了当时闻所未闻的铸造之法,最终在周都镐京的皇家铸造场里,铸成了这件独一无二的——凤鸣铜爵。”
“据说,此爵铸成,开范的那一日,异象陡生。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霞光万道,而在那霞光之中,一声清越、高亢、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鸣叫,响彻天际,其声并非来自凡鸟,而仿佛是九天之上的神鸟凤凰,降下了一缕神音。紧接着,整个镐京城内外的飞鸟,无论燕雀还是鹰隼,全都朝着皇宫的方向,盘旋飞舞,俯首啼鸣,是为——‘百鸟来朝’!”
“而褒姒,在听到那一声凤鸣之后,终于,第一次,在周幽王面前,展露了发自内心的、倾国倾城的笑容。”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但那“百鸟来朝”的奇诡画面,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林岳、梁胖子和石头的脑海之中,让他们久久无法言语。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进入了一个近乎神话的领域。
“当然,”孟广义的声音,将他们从神游中拉了回来,语气也变得严肃而现实,“传说,终究是传说,里面有多少是后人添油加醋的,谁也说不清。但有两件事,是真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这件东西的价值,是真的。”
“抛开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说不谈。单从文物价值上说,如果这件东西真的存在,那它绝对是整个西周青天铜铸造工艺的最高巅峰,没有之一!你们想,要铸造一件能发出特定频率、甚至能引动声学共鸣的复杂礼器,它所使用的技术,必然远远超越了我们今天所知的常规‘范铸法’。我听一些老前辈推测,它上面很可能承载着早已失传的,关于‘复合范’甚至是‘失蜡法’在青铜器早期应用的终极秘密。甚至,它还牵扯到了古代物理声学和材料学的知识。这东西要是能重见天日,我敢说,全世界所有顶级博物馆的馆长,都得疯!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抢破了头,也想把它弄到手!”
“第二,”孟广义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它在咱们这个行当里的江湖地位,是真的。”
“几百年来,从明清到民国,再到今天,咱们南北两派的盗墓贼,都以能够找到‘凤鸣铜爵’,作为毕生追求的最高荣耀。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钱了,这是一种执念,是一种证明。谁要是能找到它,谁就能成为整个行当里,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这份荣誉,比任何金钱都更让那些真正的大佬动心。”
“这也是为什么,南派那位‘过江龙’,会对一张载濂墓里的破图如此执着,不惜从南追到北,也要弄到手的原因。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份‘天下第一’的名!”
听完这番话,林岳、梁胖子和石头才终于恍然大悟。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无意中闯进的,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漩涡;他们手里那张看似普通的丝帛地图,又牵扯着何等惊天的利益与欲望。
孟广义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苦茶,目光穿过深沉的夜色,落在了林岳的身上。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金先生,他要的,就是这个。他或许不缺钱,但他追求的,是这件国宝背后所承载的历史秘密,是完成他祖辈百年夙愿的这份‘名’。”
“而南派的‘过江龙’,他要的,是踩着我们北派的肩膀,夺走这份‘天下第一’的江湖地位。”
“至于我们……”
孟广义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光芒。
“我们要的,是借着金先生的这股‘力’,在这场足以把我们碾成粉末的巨大漩涡里,先活下来。然后,拿到我们应得的那份‘利’!”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重新将团队涣散的人心,拧成了一股绳。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看着那轮残月,缓缓地,说出了那句真正代表着他战略意图的话。
“现在,我们确实是被他逼着入局,身不由己,看似是案板上的鱼肉。”
“但是,不要忘了。”
“只要我们能顺着地图,下到那座大墓的地底下……那,就是我们的主场了!”
“到了那里,漆黑一片,机关重重,到处都是要命的陷阱。到了我们北派吃饭的家伙什儿说了算的地方……”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
“谁是棋子,谁是棋手,恐怕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