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的晨雾还未散尽,淡青色的水汽像一层薄纱裹着王家镇,镇东头的校场上,昨日大胜后残留的血腥味已被露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甲士们操练的呼喝——那是属于胜利者的昂扬,每一声都透着“生擒白琼英”的底气。可就在这满镇欢腾还没焐热晨光时,一名斥候骑着快马闯了进来,马蹄踏碎晨雾,也踏碎了这份短暂的安宁。
“报——!窦建德遣使来见!已至镇外三里!”
消息像一道惊雷劈进王家镇,瞬间让喧闹的街巷静了半拍。若说昨日生擒敌将是给镇民们灌了碗烈酒,这“议和使者”的消息,便是骤然泼来的冷水——谁都知道,窦建德在河北横行多年,素来是顺者昌逆者亡,哪有打了败仗还主动求和的道理?平静得能映出云影的漳水湖面,仿佛被一块万斤巨石砸中,滔天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镇子。
王临的书房里,墨香正浓。柳轻眉坐在案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方锦帕,正细细擦拭王临昨日用过的佩剑——剑鞘上还沾着些许战场的尘土,她却擦得格外认真,仿佛在抚平那场厮杀留下的痕迹。听到外面的动静,王临刚拿起的文书顿了顿,柳轻眉也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眼底藏着一丝担忧:“窦建德的使者?这时候来,怕是没安好心。”
她起身走到王临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那处还留着昨日握剑时磨出的红痕,她昨夜已经用草药敷过,此刻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别急,先听听大家的意思。”她的声音很轻,像晨雾里的风,却能让王临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王临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他点点头:“你说得对,越是反常,越要沉住气。”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秦玉罗。她抱着一叠整理好的军情文书,浅蓝色的襦裙下摆沾了点露水,显然是从库房一路快步过来的。看到王临和柳轻眉相握的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脚步顿了顿,才轻声道:“主公,这是近几日漳水沿岸的布防记录,还有…镇外斥候传回的消息,都整理好了。”
王临松开柳轻眉的手,接过文书,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秦玉罗的手指——她的手很凉,许是在外面待久了。“辛苦你了,玉罗。”王临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些,“外面晨露重,怎么不多穿件衣裳?”秦玉罗低下头,手指绞着襦裙的衣角,小声道:“不碍事,想着主公要议事,就赶紧送来了。”她抬眼时,正好对上王临的目光,那眼神里的关切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又低下头,耳根都红透了。
柳轻眉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转身去给秦玉罗倒了杯热茶:“玉罗妹妹,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主公这里有我呢,你别累着。”秦玉罗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暖了暖,轻声道:“谢谢轻眉姐姐。”
没等三人多聊,外面的喧哗声已经近了——赵锋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几乎是“闯”进了书房:“主公!窦建德那老狐狸派使者来议和?这简直是笑话!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现在倒来装好人?肯定是诈!”他满脸通红,手里的长矛还没来得及放下,矛头的寒光晃得人眼晕。
雷虎跟在后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比赵锋沉稳些,却也满是疑虑:“前几日还派白琼英来偷袭,折了大将不说,现在反而来议和?依我看,这是缓兵之计——他定是想趁这功夫调兵,等兵马齐了再来报复!”
白琼英的消息是昨夜才传开的——她被擒后,终于吐了秦家灭门的真相,原来竟是窦建德和王伏宝忌惮秦家兵权,设下的毒计。此刻听到“窦建德使者”,白琼英的怒火瞬间就烧了起来。她一身戎装还没换下,甲胄上的血渍还没洗干净,闯进来时,腰间的佩刀都在颤:“使者?来得正好!我这就去砍了他的头,祭奠我秦家满门亡魂!”说着就要提刀往外冲。
“琼英!且慢!”王临出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知道白琼英的恨——那是灭门之仇,是刻在骨血里的痛。可他更清楚,此刻冲动只会坏事。柳轻眉适时递上一杯温茶,轻声道:“琼英妹妹,先喝口茶顺顺气。主公自有主张,别中了窦建德的圈套。”
白琼英接过茶杯,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茶水晃出了涟漪。她看着王临,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强压下怒火,恨恨地将刀插回鞘中,坐回了椅子上——椅脚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满是不甘。
王临转向众人,目光扫过赵锋的急躁、雷虎的凝重、白琼英的怒容,最后落在杜如晦和李道玄身上——这两位唐军代表,是他此刻重要的底气。“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古人云‘兵者,诡道也,然礼不可废’,这规矩破不得。”他沉声道,指尖轻轻敲着案几,“更何况,窦建德派使者来,无论真心假意,都给了我们一个探听虚实、争取时间的机会。贸然杀使,只会授人以柄,让他有理由号召河北群雄来攻,正中其下怀。”
柳轻眉在一旁补充道:“前几日我们生擒白琼英,窦建德必然摸不透我们的实力——他派使者来,说不定也是想看看,我们到底有多少底气。若是我们杀了使者,反而显得心虚。”她的话不多,却切中要害,让赵锋也冷静了些。
王临继续道:“窦建德不立即发兵报复,反而派使前来,无非三种可能。其一,他后方确实不稳——前些日子听闻李积将军在黎阳一带活动,怕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需要暂时稳住我们,好腾出手对付李将军;其二,他想试探我方虚实,尤其是琼英的状况——毕竟琼英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定是想确认琼英是否还活着,是否已经归顺我们;其三,或许是真的想招抚——我们如今占了漳水,又有唐军支持,已非当初的流民队伍,他想把我们拉到他麾下,壮大自己的势力。”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无论他是哪一种目的,我们都能顺势而为。见一见使者,听听他说什么,才能知道他的底牌。”
“杜先生,李将军,你们意下如何?”王临看向杜如晦和李道玄。杜如晦捻着胡须,眼中闪烁着谋士特有的精光,微笑道:“王县公所言极是。见使者,利大于弊。一来可示我以从容,让窦建德摸不透我们的心思;二来可探彼之虚实,知晓他如今的兵力和动向;三来,或许还能借着这次会面,为秦王殿下争取些时间——毕竟窦建德若把精力放在我们身上,秦王在洛阳的压力也能小些。”
李道玄是武将性子,说话直截了当:“正当如此!我便以唐军将领的身份一旁作陪,也好让那使者看看,王家镇已非孤军——背后有我大唐撑腰,窦建德想动我们,得先掂量掂量!”
计议已定,王临开始安排:“赵锋、雷虎,你们带三百甲士于议事厅外列阵,盔甲要亮,旗帜要整,让使者看看我们的军威!杜先生,李将军,烦请二位与我一同会见来使。”他看向秦玉罗,语气放柔了些:“玉罗,你且暂避。使者说不定会提些刺激琼英的话,你性子软,怕你情绪激动,反而乱了分寸。”
秦玉罗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舍——她想留在王临身边,哪怕只是帮着整理文书也好。她转身时,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手帕,递到王临面前:“主公,议事时若是口渴,记得喝茶。这手帕…若是出汗了,也能用。”手帕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草,是她昨夜连夜绣的,针脚细密,藏着她的心思。
王临接过手帕,指尖触到柔软的布料,鼻尖似乎萦绕着淡淡的兰花香。他看着秦玉罗泛红的脸颊,轻声道:“谢谢你,玉罗。我会收好的。”秦玉罗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转身轻轻退了出去。
柳轻眉走到王临身边,帮他理了理衣袍的褶皱,指尖划过他衣领上的盘扣:“放心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盯着镇里的布防,不让人有机可乘。”她的眼神里满是信任,让王临心里暖暖的。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有你在,我放心。”
命令下达后,王家镇这台“机器”瞬间运转起来。镇门缓缓打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像是在宣告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开始。一队约十人的使者队伍,在镇丁的“护送”下,穿过略显肃杀的街道——道路两旁,甲士们手持长矛,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每一双眼睛都锐利如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使者们脸上的从容,在这样的威压下,渐渐淡了些。
议事厅里,烛火跳动,映得案几上的文书泛着暖光。王临端坐主位,一身青色锦袍,虽无盔甲在身,却透着一股沉稳的气场。杜如晦和李道玄分坐两侧,杜如晦手持羽扇,神色淡然;李道玄则身着唐军铠甲,腰间佩刀,眼神锐利,自带一股武将的威严。
为首的使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文官,留着三缕长须,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官袍,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他眼神灵活,面带微笑,看似谦和,却在踏入议事厅的瞬间,飞快地扫过厅内的布置——从甲士的数量,到王临等人的神色,都被他记在心里。当他看到李道玄身上的唐军服饰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那微笑也僵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错觉。
“外臣窦建德夏王驾前,中书舍人崔君肃,奉王命,特来拜会王镇主。”崔君肃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弯着腰,语气里满是“恭敬”。
“崔舍人远来辛苦,请坐。”王临抬手示意,语气不卑不亢,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刻意冷淡,“不知夏王派舍人前来,所为何事?”
崔君肃谢过座,接过侍从递来的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案上。他微笑道:“王镇主快人快语,外臣便直言了。夏王素闻镇主以流民之身,在漳水创此基业,抚育百姓,让流离失所的人有了安身之处,心甚嘉许——这等仁心,在乱世之中,实属难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愧疚”:“前番白琼英将军冒犯虎威,实在是她个人贪功冒进,瞒着夏王私自出兵。夏王得知此事后,深感歉意,已在军中斥责了白将军。夏王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河北之地,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夏王仁德,实不愿再看到漳水两岸的百姓受刀兵之苦。故特派外臣前来,欲与镇主化干戈为玉帛,共谋河北之安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战争的责任推给了“死无对证”(在他看来)的白琼英,又把窦建德塑造成了一个心系百姓、爱好和平的仁德之主,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把“好处”送到了王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