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字大旗，像一块浸了墨的黑绸，从南边天际线猛地扯出来，沉沉压在黑松坡上空。风卷着旗角，发出“哗啦啦”的响，那声音不像布帛飘动，倒像无数铁器碰撞，刺得人耳膜发紧。刚刚还挂在弟兄们脸上的胜仗笑意，瞬间被这面旗刮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
窦建德！那个在河北地界跺跺脚，连山都要抖三抖的夏王！他手下的兵，哪是黑松坡那群抢粮的匪徒能比的？去年河间一战，窦建德率五万兵马击溃李唐两万精锐，连名将罗艺都吃了败仗；上个月更听说他收编了孟海公的部众，如今拥兵数十万，是能跟李唐、王世充三分天下的狠角色。这群人，是真正的虎狼之师，手里的刀沾的是正规军的血，眼里的杀气能吞了整个黑松坡。
王临几乎是踉跄着冲上坡顶最高的那块岩石——鞋跟踩碎了石缝里的枯草，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山林里格外刺耳。他手搭凉棚往南望，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远处的漳水河岸，尘土像黄龙似的卷上天，遮得太阳都变了色；一支军队正沿着河岸缓缓移动，队列齐得像用尺子量过，步兵走在中间，骑兵护在两侧，刀枪剑戟的寒光从尘土里透出来，晃得人眼睛疼。粗略数去，光骑兵就有两百多骑，步兵更是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千之众！最扎眼的还是队伍前头那面“窦”字旗，红底黑字，旗边缝着银线，风一吹，银线闪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黑松坡。
“快！熄了所有火堆！拿土盖！所有人钻到灌木后面，连呼吸都给我放轻！”王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的手还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怀里的平安符硌着胸口，提醒他不能慌。
弟兄们这才回过神，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山神庙前，瞬间只剩下手脚麻利的响动。有人抱来湿土，“噗”地盖在还冒烟的火堆上，白烟立刻变成了灰雾；有人扯着俘虏的胳膊，把他们往石缝里塞，堵嘴的布条勒得更紧，连哼声都漏不出来；赵锋和雷虎则趴在岩石后，眼睛死死盯着南边，手按在刀把上，指腹都沁出了汗。
王临蹲在岩石后，左边是赵锋，右边是雷虎，两人的脸色比坡上的黑松皮还沉。
“王大哥，你看他们走的方向，是顺着漳水往北…会不会就是路过？”赵锋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却没离开那支军队——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毕竟王家庄只是个刚立起来的小庄子，未必能入窦建德的眼。
雷虎缓缓摇头，下巴往军队侧翼指了指：“不像。你看那几队轻骑——”顺着他指的方向，能看到五六骑穿着短甲的兵卒，正从队伍里岔出来，像猎犬似的绕着周边的树林跑，马蹄踏过草地，连藏在草里的蚂蚱都惊得乱飞，“要是过境，哪用得着这么细的侦察？他们是在搜山，要么是找什么人，要么…就是冲我们这来的！”
王临的心“咯噔”一下，沉得像坠了块铅。雷虎的话，正戳中他心里最慌的地方。前几天收编的溃兵说过，窦建德最近在河北境内“清野”，凡是不肯归顺的小势力，要么被灭，要么被收编——上个月下游的刘家庄，就因为不肯交粮，被窦建德的部下一把火烧了，庄里的青壮全被拉去当兵。王家庄搞“均田免租”，吸引了近百流民，加上这次灭了黑松坡匪帮，动静不算小，说不定早就被窦建德的斥候盯上了。
这支夏军，怕是冲着王家庄来的！
“王大哥，那我们…我们打不过啊！”一个年轻的流民兵凑过来，声音都在抖——他之前跟着隋军打过仗，知道正规军的厉害，上次跟匪徒拼杀的勇气，此刻全被那面“窦”字旗吓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王临身上。刚才灭匪时的底气，在千人大军面前，像纸糊的盔甲，一戳就破。
王临盯着那支越走越近的军队，脑子里像有无数把刀在转。硬拼？别说他们这二十来人，就算加上庄里的青壮，也不够夏军塞牙缝的；跑？庄里有老有小，最慢的老婆婆走一步要喘三口气，怎么跑得过骑兵？投降？窦建德是有“仁义”的名声，可那是对顺服的人——去年反抗他的周家庄，男丁全被斩了，妇女小孩被当奴隶卖了。他王临辛辛苦苦建庄子，不是为了把乡亲们送进另一个火坑！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
“赵锋！雷虎！”王临猛地转头，眼神里的慌乱全没了，只剩下锐得像剑的光，“我们不能在这等死，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回庄子！”
“可王大哥，他们离得这么近，我们刚动，说不定就被发现了！”赵锋急得额头冒冷汗——那支军队离黑松坡，最多只有十里地，骑兵半个时辰就能到。
“他们走的是河岸大路，要保持队形，速度快不了！我们走后山的兽径，那路只有孙猎户知道，比大路近一半！”王临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一把抓过身边的刘仁，又冲孙猎户招了招手，“刘仁，孙伯！你们俩最熟地形，再挑两个脚程快的弟兄，现在就走！抄最快的小路回王家庄，告诉柳轻眉和苏老丈，窦建德的大军来了，让他们立刻组织庄民往北山深处撤！能拿的粮食就拿，拿不动的埋在菜窖里，锅碗瓢盆别管了，先保人！”
他说到“柳轻眉”时，声音不自觉软了半分，指尖又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那是她编的，他得让她平安。
“是！”刘仁和孙猎户哪敢耽误，孙猎户从怀里摸出个晒干的野果，塞嘴里嚼了两口，说“省力气”；刘仁则把短刀别在腰后，挑了两个腿长的年轻弟兄，四人弯腰往坡后跑，身影钻进灌木丛，只留下几道晃动的草痕，快得像四只兔子。
“剩下的人，把俘虏都带起来！特别是‘黑山狼’，别让他跑了！我们从后山兽径撤，绕回庄子！”王临又下令，目光扫过被绑着的匪徒们。
雷虎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抹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王大哥，这些俘虏是累赘，尤其是‘黑山狼’，万一在路上闹起来，或者被夏军发现，我们更麻烦。不如…干脆解决了，省得后患。”乱世里，处理俘虏本就没那么多讲究，尤其是匪首，留着就是隐患。
王临看向“黑山狼”——那家伙正缩在石缝里，脸白得像纸，眼睛盯着南边，身子抖得像筛糠。他又想起柳轻眉昨晚说的话：“那些匪徒里，说不定有被逼的，能饶就饶吧，庄里正好缺人手。”他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不用。他们虽然是匪，但罪不至死，现在窦建德来了，多个人说不定多份力。带上！要是他们敢耍花样，再处理不迟。”
雷虎虽不解，但王临的决定向来有道理，他也不再多话，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把“黑山狼”架起来，其他俘虏也被拽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队伍顺着后山的兽径撤退。那路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两边的灌木枝子刮得人脸生疼，地上的石头硌得脚底板发麻。所有人都把速度提到了最快，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连俘虏们都知道，现在跑慢了，被夏军抓住就是死，一个个拼了命地跟。
王临跑在最前面，手里握着剑，拨开挡路的树枝。他心里像揣了个火炉，烧得慌——满脑子都是柳轻眉的样子：她会不会慌？苏老丈年纪大了，能不能指挥得动？庄里的老婆婆们，能不能跟上撤离的队伍？他时不时回头望向南边，生怕看到夏军的骑兵追上来，每一次回头，怀里的平安符都硌得更紧些。
幸好，窦建德的军队似乎真在仔细侦察，推进速度比预想中慢。约莫半个时辰后，前面的树林里终于透出了熟悉的炊烟味——那是王家庄的方向！王临心里一松，脚步更快了。
等钻出树林，王家庄的土墙终于出现在眼前。可庄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平静：土路上挤满了人，老婆婆背着包袱，手里牵着小孩；青壮们扛着粮袋，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苏老丈拄着拐杖，站在土台上喊着“别慌！按顺序走！往北山上撤！”，嗓子都哑了。
而土台旁边，站着个穿青布披风的身影——是柳轻眉。她的头发有些乱，披风上沾了不少尘土，手里拿着个铜铃，时不时摇一下，声音清脆：“妇孺走前面！青壮断后！大家别挤，山上能容下所有人！”她的脸色很白，但眼神却很亮，没有半分慌乱，像黑夜里的一点光。
“王大哥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庄民们瞬间安静下来，眼里的慌乱少了些，多了几分安心——在他们心里，王临就是天。
柳轻眉听到声音，猛地转头，看到王临的身影，眼睛瞬间红了。她快步跑过来，脚步有些急，差点绊倒，王临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又都愣了一下，随即柳轻眉笑了，眼里的泪却掉了下来。王临伸手，替她把耳边乱了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脸颊，凉丝丝的——他才发现，她的脸冻得有些红。
“我没事，刘仁他们回来报信，我就赶紧组织大家撤。”柳轻眉擦了擦眼泪，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半块玉佩，那是王临之前给她的，说是祖传的，能辟邪，“我一直攥着这个，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王临的心像被暖水浇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用力攥了攥：“别怕，有我在。”
可没等多说两句，王临就看到庄里的撤离速度实在太慢：有的庄民舍不得家里的陶罐，非要回去拿；有的小孩哭着要找爹娘，乱钻乱撞；还有的青壮扛着太多粮食，走两步就喘，拖累了整个队伍。他抬头往南边望了望，远处的尘土似乎更近了——夏军怕是快到了。
“来不及了！”王临松开柳轻眉的手，提高声音喊，“赵锋！雷虎！你们带弟兄们去帮乡亲们，粮袋能扔就扔，先把人往山上送！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赵锋和雷虎立刻应声，带着人冲进庄里，有的帮老婆婆背包袱，有的把哭闹的小孩抱起来，有的直接把扛着太多东西的青壮手里的粮袋夺下来，扔到路边——庄里的混乱渐渐被理顺，撤离速度快了不少。
王临的目光又落到那些黑松坡的俘虏身上。“黑山狼”正缩在一旁，看着忙乱的庄民，眼里有些复杂。王临走过去，蹲下身，声音不高却很清晰：“黑山狼，你想活还是想死？”
“黑山狼”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求生欲：“想活！王头领，我想活！只要能活，我什么都干！”
“好。”王临点头，“你和你的人，常年在山里混，知道怎么躲人，怎么找安全的路。现在，你们去帮庄民往山上撤，负责断后，指引路线。要是能让大多数人安全上山，我不仅饶你不死，以后王家庄还能给你一口饭吃，让你当个正经的庄户。但你要是敢耍花样，或者临阵脱逃——”王临的手按在剑柄上，眼神冷了下来，“我保证，你死得比落在夏军手里还惨。”
“黑山狼”连滚带爬地磕头：“不敢！我绝对不敢！弟兄们，都听到了吗？赶紧去帮忙！谁要是敢偷懒，我先收拾他！”
那些匪徒们本就怕夏军，此刻有了活命的机会，个个都来了劲，有的帮青壮扶老人，有的在前面探路，有的甚至捡起路边的木棍，站在庄子门口望风——这群曾经的匪帮，竟成了撤离的助力。
柳轻眉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水壶，递给“黑山狼”：“喝点水吧，路上小心。”她的语气很平和，没有半分敌意。“黑山狼”愣了一下，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然后红着脸说了句“谢谢柳姑娘”，就带着人往山上跑。
王临看着柳轻眉，眼里满是暖意。她总是这样，能看到人心底的善，哪怕是曾经的匪徒。
可没等两人多聊，南边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像打鼓似的，越来越近。王临脸色一变，抬头往南边望，尘土已经能看清了，甚至能看到骑兵的影子！
“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撤上山！”雷虎跑过来，喘着气说，“夏军的骑兵太快了，最多一刻钟就到！”
王临咬了咬牙，心里有了决定。他转身对赵锋和雷虎说：“你们带着剩下的弟兄，继续送乡亲们上山，一定要把所有人都安全送到。给我留下五个人，刘仁，你跟我留下。”
“王大哥！我留下陪你！”赵锋急了，梗着脖子说，“要留一起留！”
“我也留下！”雷虎也说，“我们是兄弟，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这是命令！”王临的声音很严厉，“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乡亲们，这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我出事了，你们还要替我照顾好庄民，照顾好轻眉。快！带乡亲们走！”
赵锋和雷虎看着王临坚定的眼神，知道再说也没用，两人重重地抱了抱拳，齐声说：“王大哥，你一定要保重！我们在山上等你！”然后转身，带着弟兄们，护送着最后一批庄民，快速往北山跑去。
庄子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王临、刘仁等五个弟兄，还有——柳轻眉。
“你怎么不走？”王临看着站在身边的柳轻眉，皱起眉头，“快，跟他们上山，山上安全。”
柳轻眉却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是她父亲留下的，她平时用这些针给庄民治个头疼脑热。“我不走。”她的眼神很坚定，“你带着我编的平安符，我要在你身边。万一你受伤了，我还能给你扎针止血，比你身边的弟兄们有用。而且，你在哪，我在哪，我不想一个人在山上等，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王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暖又疼。他想劝她走，可看着她眼里的倔强，知道劝不动。他解下自己的剑鞘，递给柳轻眉：“这个你拿着，剑鞘是玄铁做的，能挡一下刀剑。你站在我后面，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往前冲。”
柳轻眉接过剑鞘，紧紧抱在怀里，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王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甲，握着长剑，走到庄子门口的断墙上。刘仁等五个弟兄也跟着站上去，手里握着刀，眼神坚定——他们要在这里，为最后一批庄民的撤离争取时间，也要看看，这支夏军到底是什么来意。
南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骑兵的盔甲了——黑色的甲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骑兵手里的长矛，矛头像毒蛇的信子，透着杀气。队伍最前面的骑兵，手里举着一面小旗，不是“窦”字旗，而是一面绣着其他图案的旗。
王临眯起眼睛，仔细看着那面小旗——旗上绣着一个字，是红色的，在黑色的旗面上格外显眼。
是“秦”字！
来的不是窦建德本人，而是他手下一位姓秦的将领？
王临的心里猛地一动。窦建德手下的将领，虽也勇猛，但比起窦建德本人，或许更容易沟通，也更容易找到周旋的余地。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骑兵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为首将领的脸——络腮胡子，眼神锐利，正盯着空无一人的王家庄，眉头皱着。
风卷着尘土，吹到断墙上，王临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握着剑，柳轻眉站在他身后，手里紧紧抱着剑鞘。
风雨已经到了眼前，可王临的心里，却不再只有恐惧——有柳轻眉在身边，有弟兄们在山上等着，他必须撑下去，为了王家庄，也为了身边的这个人。
他握紧了剑，目光坚定地望向越来越近的夏军骑兵，准备迎接这场未知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