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王家庄西口的土路烤得发烫,余晖像泼了层融化的琥珀,连空气都泛着暖烘烘的热气。风裹着泥土和野草的腥气吹过,赵锋攥着锄头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锄头木柄被汗浸得发滑,他身后二十多个护卫队弟兄也都绷着身子,有人悄悄调整了手里的木棍,甲片碰撞的“叮铃”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这些人大多是从瓦岗溃兵里挑出来的,虽没了像样的兵器,却还带着战场磨出的警惕,眼神里的锐气压得路边的草叶都不敢晃。
王临站在队伍最前,手按在环首刀的剑柄上,冰凉的金属透过粗布短褂传来凉意,压下了几分焦躁。他望着道路尽头,尘土正像条黄龙似的滚过来,越来越近,连马蹄踏地的“咚咚”声都隐约能听见——不对,是人的脚步声,杂乱、沉重,带着股脱力的疲惫。
“来了!”赵锋低喝一声,护卫队瞬间绷紧,锄头、木棍齐齐朝前递了半寸,形成一道参差不齐却透着狠劲的防线。
尘土里渐渐显出人影,三十来个汉子踉跄着走来,衣甲破得像筛子,有的甲片挂在肩上晃荡,有的干脆只剩半截护胸,露出的胳膊上缠着发黑的布条,血渍早干成了硬痂。他们手里的兵器大多拄在地上当拐杖,长枪弯得像晒蔫的芦苇,环首刀的刀身沾着泥,连反光都弱得可怜。走在最前的汉子个子极高,肩宽背厚,却瘦得颧骨凸起,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动着。
看到庄口的护卫队,溃兵们明显顿了顿,有人往后缩了缩,有人下意识地把兵器握得更紧,眼神里又慌又戒备,却没一个人往前冲——他们实在太累了,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刀疤汉子眯着眼打量了王临半天,沙哑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前面的兄弟…是哪路的?俺们是虎牢关退下来的官军…败了,就想讨碗水喝,寻条活路,绝没别的心思!”他说话时,风把他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吹过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虎牢关?王临心里一动——那是王世充和李密死磕的前线,前些日子还听说裴仁基将军在那儿驻守,怎么就败了?他往前跨了一步,声音不卑不亢:“此地是漳水王家庄,我们也是避乱垦荒的百姓。诸位要喝水歇脚,没问题,但兵凶战危,庄里有老弱妇孺,还请放下兵器再入庄。”
“缴械?”刀疤汉子的脸瞬间沉了,握枪的手青筋暴起,“兵器就是俺们的命!缴了械,你们要是翻脸,俺们不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他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卒急得跳脚:“头儿!不能缴!俺上次就见着一伙人,说给饭吃,结果缴了械就被绑了,卖到矿上当苦力!”小卒的声音发颤,眼里满是恐惧,引得其他溃兵也纷纷附和,原本松散的队伍竟隐隐有了点抵抗的架势。
王临没慌,反而笑了笑,指了指庄里:“诸位要是不信,看看那边——田里种着秧苗,妇人们在晒野菜,孩子们在摘野果,这要是想害你们,何必费力气垦荒?”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昔年张须陀将军‘每战必克,威震东夏’,麾下弟兄个个是好汉,如今要是为了把破兵器,连活路都不要了?”
这话戳中了刀疤汉子的软肋。他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刀疤显得更狰狞了,却没再反驳——张须陀是他们这些旧部心里的丰碑,如今却连提都不敢多提。他盯着王临看了好一会儿,又扫过护卫队眼里的坦荡,突然长叹一声,把手里的长枪往地上一拄,“哐当”一声,枪头插进土里约摸半寸:“罢了!这世道,有兵器也饿肚子,没兵器说不定还能活!兄弟们,把家伙扔了!”
溃兵们愣了愣,有几个还犹豫着,刀疤汉子又喊了句:“俺老雷用这条命担保,王头领要是害咱们,俺先跟他拼命!”说着,他率先把腰间的环首刀解下来,扔在地上,刀身砸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有了头领带头,其他人也纷纷扔了兵器,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像串乱了调的铃铛。
王临松了口气,朝刘仁使了个眼色。刘仁立刻转身往庄里跑,没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妇孺回来,手里提着木桶和布包——桶里是凉好的井水,布包里是掺了野菜的粗粮饼,饼子发黑,边缘还带着焦痕,却是庄里能拿出来的最好东西。
溃兵们看见吃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了半个月的狼,有个矮胖的汉子冲上来就要抢,被刀疤汉子一脚踹在腿弯:“没规矩!王头领给活路,你们就敢抢?”矮胖汉子赶紧缩回去,垂着头不敢说话。
“都别急,人人有份。”柳轻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个陶碗,给那个刚才喊着怕被卖的小卒递了碗水,“慢慢喝,别呛着。”小卒愣了愣,接过碗,手还在发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他也不管,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姑娘”。
王临看着柳轻眉的侧影,夕阳落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心里软了软。他走过去,帮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怎么过来了?庄里的草药收拾完了?”
“刚收拾好,听见这边热闹,就来看看。”柳轻眉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你倒是会说话,三两句就把他们劝住了。”
“是他们本就不想再打了。”王临笑了笑,指了指那些正捧着饼子啃的溃兵,“你看,谁不想好好过日子?”
柳轻眉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蹲下身,帮一个手受伤的溃兵擦伤口——那兵的手掌被兵器磨破了,血肉模糊,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倒出些草药粉,轻轻撒在伤口上,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自家弟弟。王临站在旁边看着,心里暖烘烘的——这姑娘总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受苦。
等溃兵们吃得差不多了,苏老丈领着他们去了庄西头的废弃打谷场,那里有几间没塌的草棚,勉强能遮风。王临则拉着刀疤汉子往篝火边走,柳轻眉已经让人烧好了热水,还端来一盘烤得香喷喷的红薯——这是她下午在地里挖的,特意留了几个大的。
“俺叫雷虎,以前是张将军麾下的伍长。”刀疤汉子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张将军战死之后,俺们就归了裴仁基将军,守虎牢关…谁知道王世充那老狐狸勾结了关内的叛徒,半夜开了城门,俺们没防备,一下子就败了…裴将军也不知道去哪了,俺们带着弟兄们杀出来,一路被追着打,从虎牢关到这儿,走了半个月,死了快一半人…”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眼里的泪水在篝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王临递给他一个水囊:“喝口水压压。乱世里,能活着就不容易。”
雷虎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抹了把脸:“王头领,俺们这群人,除了打仗啥也不会,要是您不嫌弃,俺们就跟着您干!以后您让俺们往东,俺们绝不往西!”
“我确实需要你们。”王临坦诚道,“但我这里有规矩,不是让你们当炮灰,是让你们跟我一起过日子。”他顿了顿,清晰地说:“均田免租,兵农合一。成年男子分十亩田,三年不用缴租,第四年起只缴十分之一的税,用来养护卫队、修水利。平时你们种地,闲时操练,要是有土匪来犯,就一起护庄——说白了,就是为自己种田,为自己打仗。”
“为自己?”雷虎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俺们当兵这么多年,都是为将军、为朝廷,还从没听过为自己打仗的…”
“以前是没得选,现在有了。”王临指了指庄里的田地,“你看那些流民,以前也是颠沛流离,现在有了田,天天起早贪黑地种,为啥?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田,种出来的粮食是自己的。”
雷虎还没说话,他身后几个凑过来听的溃兵先激动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卒叫小石头,他抓着雷虎的胳膊:“头儿!俺想留下!俺想有块自己的田,种点玉米,再也不用打仗了!”
“俺也想留下!”另一个中年溃兵也喊道,“俺老家的田早就被淹了,要是能在这儿分块田,俺就把老婆孩子接来!”
雷虎看着弟兄们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王临坦荡的脸,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头领!俺雷虎代表弟兄们,给您磕个头!以后您就是俺们的主子,俺们这条命,就交给您了!”
“快起来!”王临赶紧把他扶起来,“我不是要你们的命,是要你们跟我一起把日子过好。”
雷虎站起来,抹了把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篝火跳动着,火星往上飘,像无数个小小的希望,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柳轻眉这时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递给王临:“刚煮的野菜汤,放了点盐,你喝点暖暖身子。”
王临接过汤碗,热气扑在脸上,暖得他心里发颤。他看着柳轻眉,突然想起白天她帮溃兵擦伤口的样子,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辛苦你了。”
柳轻眉的耳尖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小声说:“不辛苦,都是应该的。”雷虎和几个溃兵看在眼里,都偷偷笑了——原来厉害的王头领,在姑娘面前也会温柔。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庄热闹了不少。雷虎的人编入了护卫队,由赵锋管着,雷虎当副手。但麻烦也很快来了——雷虎的部下都是正规军出身,练过队列,见赵锋带着人练“齐步走”时步伐乱得像没头苍蝇,就忍不住嘲笑:“赵队正,你们这走的是啥?跟赶集似的,真要是遇上土匪,跑都跑不赢!”
赵锋脸一沉:“俺们这是实战练出来的,不像你们,花里胡哨的没用!”
“怎么没用?”雷虎的一个手下反驳,“当年张将军练队列,要求‘步调整齐,如同一人’,这样冲锋才有力!”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差点动手。王临正好路过,把他们俩叫到跟前,没批评谁,只是说:“赵锋,你实战经验足,教弟兄们怎么躲刀、怎么用锄头当兵器;雷虎,你懂队列,教弟兄们怎么配合。咱们要的是能打胜仗的队伍,不是争高低的对头。”
两人听了,都低下了头,没再吵。柳轻眉这时走过来,递给王临一块刚烙好的饼:“别气了,刚合到一起的队伍,总得有个磨合。你看小石头,今天还跟着刘仁学做锄头呢,学得可认真了。”
王临接过饼,咬了一口,满口的麦香。他看着柳轻眉,突然觉得,有她在身边,再麻烦的事也能理顺。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还是你想得开。”
柳轻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今天采的薄荷,晒干了装起来,夏天泡水喝能解暑,你带在身上。”
王临接过布包,放在鼻尖闻了闻,清香扑鼻,心里甜丝丝的。
可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天,麻烦就找上门了。这天中午,王临正在地里看秧苗,刘仁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白得像纸,手里还攥着个染血的布巾:“王大哥!不好了!去南边传消息的弟兄…就回来一个,还受了伤!另一个…另一个怕是没了!”
王临心里一沉,赶紧问:“怎么回事?慢慢说!”
“回来的弟兄叫李三,他说他们在黑松坡被一伙强人拦了!”刘仁喘着气,“那伙人不像普通土匪,穿得乱七八糟,下手却狠得很,还会摆阵势,像是…像是溃兵聚在一起当的匪!他们抢了咱们带的干粮和传信用的木牌,李三的腿被砍了一刀,另一个弟兄赵四为了掩护他,被他们围起来了…怕是…怕是活不成了!”
“黑松坡?”王临的眼神瞬间冷了,手攥得紧紧的——黑松坡离王家庄只有二十里,要是这伙人真的是溃兵成匪,那就是悬在庄上的一把刀,随时可能砍下来!
“李三在哪?我去看看。”王临转身就要走,柳轻眉突然拉住他的胳膊,眼里满是担心:“你要去?黑松坡那么危险,那伙人还会摆阵势,你带着人去,万一有埋伏怎么办?”
“不去不行。”王临看着她,语气软了些,“要是不摸清他们的底细,他们迟早会来庄里抢粮。到时候,庄里的老弱妇孺怎么办?”
“可我怕…我怕你出事。”柳轻眉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王临赶紧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手指碰到她的脸颊,温温的:“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带赵锋和雷虎去,都是打过仗的,不会有事。你在家守好庄子,等我回来。”
柳轻眉还是不放心,却也知道他说得对。她咬了咬唇,转身往屋里跑,没一会儿就拿着一把匕首跑回来——这匕首是她父亲留下的,磨得锃亮,刀柄上还缠了层新麻布,握在手里不滑。“你带着这个,比剑轻便,近战能用。”她把匕首递给王临,又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这里面是止血粉,要是受伤了,赶紧撒上。”
王临接过匕首和药瓶,紧紧握在手里,又握了握她的手:“等我回来,给你带黑松坡的野山楂,比庄里的甜。”
柳轻眉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王临笑了笑,转身朝护卫队的方向走去。
夕阳又开始往下沉,把王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柳轻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庄口。她攥紧了手里的布巾,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平安回来。
而王临此时已经集合了队伍——赵锋和雷虎各带十个弟兄,都挑了最锋利的锄头和修好的长枪,每个人身上还带了柳轻眉准备的止血粉。王临看着眼前这些弟兄,眼神坚定:“黑松坡的匪伙,是咱们王家庄的第一个坎。今天咱们去,不是要跟他们硬拼,是要摸清他们的底细,让他们知道,咱们王家庄不是好欺负的!”
“是!”二十个弟兄齐声喊,声音洪亮得震得路边的草叶晃了晃。
队伍朝着黑松坡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像给每个人镀了层铠甲。前路未知,危险重重,但王临心里却很踏实——他知道,庄里有柳轻眉等着他,有弟兄们跟着他,还有那刚种下去的秧苗,等着他们回来守护。
黑松坡的风,已经开始吹向他们了。一场硬仗,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