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的夜黑得浓稠,像把整块墨锭揉进了水里,连星光都被吞得干干净净。小船在水面上晃荡,轻得像被风揉碎的落叶,船板随着水波“吱呀”作响,每一声都怕惊起岸边的水鸟——更怕惊动身后追来的叛军。冰冷的河水“哗哗”地拍着船舷,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凉得像针戳,瞬间钻进骨头缝里,指尖很快就冻得发麻,连握拳都费劲。
远处,黎阳仓的火光还没完全消散,将西北方的天际染成一片暗红,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在墨黑的夜里格外扎眼。隐约的喊杀声早就弱得像蚊子叫,却仍像鬼魅的呜咽,缠在耳边挥之不去——那是刚从炼狱里逃出来的印记,提醒着他们,黎阳仓已经成了火海,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柳轻眉裹着独孤凤留下的银甲披风,蜷缩在船舱角落。披风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脂粉香——那是独孤凤平时用的桃花脂,混着未散的硝烟味,奇异地让人安心。可夜寒太重,披风再厚也挡不住河风往骨缝里钻,她的肩膀仍在微微发抖,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王临蹲下身,膝盖抵着船板,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冰凉得像块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寒冰。他没多想,立刻将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按在战袍内衬上。他的胸口还带着体温,隔着粗麻布,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也能感受到她手背上细细的绒毛,像春天刚冒芽的草,软得人心尖发颤。
“还冷吗?”王临的声音放得极柔,比卫河的水流声还轻,怕吓着她。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边角都被体温焐软了,里面是柳轻眉之前在黎阳仓烤的粟米饼。饼还带着点余温,咬一口能尝到淡淡的甜香——那是她特意加的麦芽糖,当时王临还笑她,说“流民都没饭吃,你倒把饼做得这么甜”,现在想来,那点甜竟成了乱世里最珍贵的慰藉。
柳轻眉接过饼,指尖碰到油纸,暖得她眼眶微微泛红。她咬了一小口,甜香漫过喉咙,连带着心里都暖了些。“王临哥哥,你也吃。”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半递回去,指尖故意多停了会儿,擦过他的掌心——他的手很暖,还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蹭得她指尖发痒。“之前在黎阳仓,你总嫌我烤的饼太甜,现在吃着,倒觉得刚刚好。”
王临接过饼,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的浅淡笑意,心里像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他咬了口饼,麦香混着甜意,比在黎阳仓时吃的任何一次都香。他想起去年麦收时,两人在黎阳仓的麦田里待了整整三天。柳轻眉蹲在田埂上,手里拿着小本子算收成,阳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金。她数着麦穗笑,说“今年亩产三石,够流民吃到来年春耕”,那时风都是暖的,连蝉鸣都透着安稳,哪像现在,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赵大哥,再撑会儿,前面找个隐蔽的河湾靠岸。”王临抬头对船头划桨的赵锋说。赵锋的胳膊早就酸得发僵,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船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他没喊累,只是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喘:“好!我瞅着前面有片芦苇荡,密得很,正好藏船!”
小船在芦苇荡里靠岸时,天还没亮,只有东方的天际泛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众人踩着湿滑的泥地登岸,泥没过脚踝,凉得刺骨,还沾着芦苇的根须,走一步都要费半天劲。王临先跳上岸,转身伸手扶柳轻眉,她踩着他的手跳下来时,不小心晃了晃,顺势靠在他怀里——她的身子很轻,还带着点刚从船舱里出来的寒气,却让王临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找了处干燥的土坡,赵锋点燃了篝火。橘红色的火舌舔着枯枝,“噼啪”声里蹦出火星,落在湿泥地上,瞬间就灭了。火光驱散了夜寒与黑暗,也照亮了流民兵们的脸——有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破衣上还沾着黎阳仓的尘土和血渍,眼神空得像没了魂;有的啃着硬邦邦的麦饼,饼太干,嚼得腮帮子疼,却连咽下去的力气都快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像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更重的是迷茫——逃出了黎阳仓,却像没了根的草,不知道往哪去。
“王兄弟,咱们……去哪啊?”赵锋终于忍不住开口,咬着麦饼的动作顿了顿,声音里的迷茫像泼了水的柴火,点不着半点劲。“瓦岗败了,李密自顾不暇;王世充在洛阳杀得红眼,窦建德又在河北抓人,咱们带着‘通敌’的名声,谁会收留?”
王临没说话,只是蹲在篝火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独孤凤留下的佩剑。剑柄上的凤纹被她握得光滑,指尖划过纹路时,还能隐约摸到她手心留下的温度——仿佛昨天她在船尾递剑的模样还在眼前,银甲上的血渍、断了半截的剑穗,还有那句轻得像风的“江湖再见”,都像烫在心上,烧得他发慌。他不知道独孤凤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徐世积能不能守住黎阳仓,更不知道眼前这群跟着他逃出来的人,出路在哪。
“王校尉……”柳轻眉的声音突然响起,软得像篝火边的暖光。她挨着王临蹲下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尖故意蹭了蹭他的手背,像在安抚一只迷路的兽。“你还记得去年咱们教流民用曲辕犁吗?张老爹说,那犁比老犁省劲三成,他一天能多耕半亩地,还说要把家里的新麦送咱们一斗呢。”
王临猛地抬头,看向柳轻眉。火光映着她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那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是啊!他不是只有逃路可走——他有曲辕犁的改良法子,能让流民省力又增产;他有管理流民的经验,知道怎么收拢人心;他还有赵锋这群忠心的兄弟,有柳轻眉这个精通记账、懂农事的帮手,为什么一定要去投靠别人?为什么不能自己找个地方,让大家好好活下去?
“柳姑娘,你说得对!”王临“腾”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连握着佩剑的手都微微发颤。“我们不投靠任何人!我们自己找地方立足!”
“自己立足?”赵锋愣住了,嘴里的麦饼差点掉下来,“咱们就这几十号人,这点粮种,能行吗?”不光是他,周围的流民兵也都抬起头,眼里满是怀疑——乱世里,连大势力都活不下去,他们这群没靠山的人,怎么可能立足?
“能!”王临的声音斩钉截铁,指着西北方向,眼神坚定得像淬了火。“我们去河东!就是现在的山西南部!那里群山环绕,像天然的城墙,易守难攻,远离中原的混战;汾河谷地的土地是黑的,抓一把能攥出油,水利又便利——去年我跟徐将军查过粮册,那里最好的地亩产能到三石二斗,虽比黎阳的良田稍低,却足够养活咱们,还能收留更多流民!”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把握:“更重要的是,李渊刚入主关中,把主力都带去了长安,河东是他的老巢,却兵力空虚,正好给了我们机会。咱们找个偏僻的山谷,不跟他争地盘,只安心种田,他不会来管我们的!”
说着,王临蹲下身,捡起根枯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你们看,稷山这边有个废弃的村落,叫桃花峪,去年我去过一次。村里还有两口井,水质甜,能浇地;村外有大片荒地,之前是因为没人种才荒了,咱们开垦出来,用曲辕犁耕,不出一个月就能种上粟米。”
“可是……要是来的流民多了,粮种不够怎么办?”一个瘦高的流民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怯意——他之前在黎阳仓饿怕了,最怕的就是没饭吃。
“够!”王临笑了,拍了拍怀里的布包,布包里的粮种隔着布都能摸到圆润的形状。“我带的这些粮种,都是精心选过的,一粒能发三棵苗,比普通粮种多收一成;我还会教大家堆肥——把秸秆、草木灰混着牲畜粪肥埋在地里,等发酵了再撒到田里,地力能提三成,就算是荒地,也能种出好庄稼。咱们种早熟的粟米,三个月就能收获一茬,足够吃!”
柳轻眉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脸颊被篝火映得发红,忍不住挨着他再近了些,轻声补充:“我会把每一户的人口、耕地都记清楚,粮食按人分,老人孩子多给些,绝不偏不倚;我还能教流民识字,先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再教‘丰收’‘安稳’这些字,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不只是有饭吃,还能有盼头。”
众人看着篝火映照下的两人——王临眼神坚定,说起种田、立足时,连声音都带着劲;柳轻眉温柔却有力量,一句话就抚平了大家心里的慌。他们又想起去年在黎阳仓屯田时的日子:田里的粟米长得齐腰高,流民们笑着收割,晚上还能围着篝火吃热饭。绝望的气氛渐渐消散,眼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好!听王兄弟的!去河东!”赵锋第一个响应,把手里的麦饼往嘴里一塞,用力嚼了嚼,像是有了力气。其他流民兵也纷纷附和,有的拍着胸脯说“王兄弟去哪,我就去哪”,有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喊声响彻河岸边,盖过了卫河的水声。
王临握紧手中的佩剑,指尖再次划过凤纹,心里默念:独孤将军,若你还活着,他日江湖再见,我定让你看到,我没辜负你的期望——我不仅活下来了,还带着兄弟们找到了生路,找到了能安稳种田、好好活下去的地方。他转头看向柳轻眉,她正对着他笑,眼底的星光比篝火更亮,比卫河的夜更暖。
“大家抓紧时间休息!轮流守夜,每人半个时辰!”王临高声下令,声音洪亮得像敲钟,“明日一早,沿河北上,目标——河东!”
篝火依旧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卫河的水流“哗哗”地向东奔去,带着夜的凉,却也带着往前走的劲,载着他们远离战火,奔向未知却充满可能的未来。前路或许有荆棘,或许有风雨,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只要心中的希望不灭,就没有跨不过的难关,没有到不了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