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机划破首都机场上空的薄雾,轮胎接触跑道时发出一声沉稳的摩擦声。林凡透过舷窗望着外面——与他三年前离开时相比,这里又多了几座陌生的航站楼轮廓。中国的变化总是以这种具象的方式扑面而来。
舱门打开,初夏的风涌进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与隐约的工业气息。他站在舱门口停顿了两秒,深吸一口气,才稳步走下舷梯。
停机坪上已经停着三辆黑色的奥迪A8,车型统一,车窗贴着深色防窥膜。车前站着六七个人,为首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穿着藏蓝色夹克的中年男子,面容端正,笑容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亲切,但滴水不漏。
“林先生,欢迎回国。”男子上前两步,主动伸出手,“我是王振华,办公厅的。这一路辛苦了。”
握手时林凡感觉到对方掌心干燥有力,握持时间恰好三秒,不多不少。“王主任,麻烦你们安排了。”林凡用了对方名片上的职务称呼。
“应该的。你在国际赛场上的表现,全国人民都看在眼里。”王振华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领导特别嘱咐,要让你好好看看这些年的发展。咱们先去住处安顿,行程安排根据你的状态可以随时调整。”
车队驶出机场时没有警笛开道,但沿途每个路口都恰好是绿灯。林凡靠在后座的真皮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观——奥运场馆“鸟巢”的钢骨架在朝阳下泛着银光,更远处,中央电视台新大楼以奇异的几何造型刺向天空。
“那是国贸三期,”坐在副驾驶的王振华适时介绍,“去年刚竣工,现在是中国第一高楼。”语气里有种克制的自豪。
下榻的酒店并非对外营业的豪华星级酒店,而是一处位于西山脚下、挂着“培训中心”牌子的院落。三层小楼,白墙灰瓦,院子里种着银杏和海棠,安静得能听见鸟鸣。服务员训练有素,笑容标准,见到林凡时眼中会闪过真实的兴奋,但立刻又恢复成职业化的平静。
房间是套房,装修是中式现代风格,红木家具配智能控制系统。茶几上摆着当天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还有几份体育杂志——封面上都是林凡夺冠的大幅照片。书桌上有部崭新的加密卫星电话,旁边手写卡片标注着“内外联络专用”。
林凡冲了个澡,从衣柜里取出那件深灰色行政夹克。料子挺括,版型合身,既不会松垮得像休闲装,也不会僵硬得像制服。团队为他准备时特意说明:“在有些场合,这件衣服比任何高定西装都合适。”
上午九点整,车队准时出发。
参观的第一站是京东方位于亦庄的8.5代线工厂。厂区大得惊人,白色厂房如同沉默的巨兽绵延到视野尽头。进入前,所有人都换上全套防尘服——白色连体衣、头套、鞋套、口罩,只露出眼睛。
“我们的洁净度要求是每立方米空气中0.1微米以上颗粒不超过十个,”陪同的副总工程师姓李,是个四十多岁、说话像播报技术参数的男人,“比手术室高两个数量级。”
穿过三道气闸门,真正的生产车间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光的国度。
数百米长的流水线上,巨大的玻璃基板在传送带上平稳滑动,厚度不到0.5毫米,面积却堪比双人床垫。机械臂在轨道上来回穿梭,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黄色的AGV小车沿着地面磁条自动行驶,遇到人员时会礼貌地停下避让。整个车间里工人寥寥无几,偶尔出现的也都是坐在控制台前,盯着满屏的数据曲线。
“这块玻璃,”李工指着正在进入曝光机的基板,“经过三百多道工序,最终会成为你手机上的oLEd屏幕。我们这条线的良品率已经达到92%,全球最高。”
林凡凑近观察窗,看见机械臂末端的吸盘精准地将玻璃送入设备,误差不超过0.1毫米。“这些设备是进口的?”
“大部分是。”李工推了推眼镜,“但核心的曝光机我们已经和上海微电子合作研发第五年了。光刻精度从65纳米追到28纳米,明年14纳米的原型机就要下线。”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有些东西,不能永远靠买。”
在车间二楼的参观走廊,他们遇到了正在开现场会的技术团队。七八个年轻人围在一块白板前激烈争论,白板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英文缩写。看见参观队伍,一个头发乱糟糟、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工程师抬起头,愣了两秒,突然瞪大眼睛。
“你……你是林凡?!”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破音。
团队里响起压抑的低笑。李工皱了皱眉:“赵工,注意场合。”
叫赵工的工程师却完全顾不上,他几乎是冲到林凡面前,防尘服的下摆都飘了起来:“真的是你!去年总决赛G7我看了直播,最后那个绝杀……我的天!”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规定这其实不允许——屏幕保护正是林凡后仰跳投的剪影。
王振华正要开口,林凡却笑着摆摆手,主动伸手:“你好。你们在讨论什么问题?”
接下来的十分钟完全偏离了参观流程。赵工和同事们给林凡讲解他们正在攻克的“ mura修复算法”——简单说,就是如何用AI识别屏幕上的亮度不均,并自动调整驱动电流来补偿。白板上的矩阵变换公式像天书,但林凡听得很认真,甚至问出几个关键问题:算法的实时性够不够、硬件加速怎么实现、和韩国同行的方案比优劣势在哪。
“你们这个思路很聪明,”听完后林凡说,“不去追求完美的面板,而是在不完美的面板上用算法做补偿。就像篮球,没有完美的球员,但有聪明的体系来扬长避短。”
技术团的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一个篮球运动员真能听懂,还能类比。
离开车间时,赵工追出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林先生……能合影吗?就一张!”
照片里,一群穿着白色防尘服的技术人员围在同样打扮的林凡身边,背景是流淌着光的巨大生产线。所有人都笑得像个孩子。
上车后,王振华看了林凡一眼:“我以为你会觉得这些很枯燥。”
“怎么会。”林凡望着窗外倒退的厂房,“任何领域做到极致,都是相通的——精准、协作、在极限处找突破。”他顿了顿,“而且他们眼里有光,那种光我在球场上见过。”
下午的安排相对轻松:参加安踏在奥体中心举办的青少年篮球训练营。
车队还没到体育馆,已经能听见里面海啸般的声浪。王振华看了看手表:“主办方说来了八百个孩子,但从声音判断,可能不止。”
林凡换上安踏为他定制的红色训练服——胸前绣着小小的五星红旗和“LIN”字样。当他推开通道门走进球场时,整个体育馆的屋顶几乎要被欢呼声掀翻。
“林——教——练——好!!!”
八百个孩子齐声呐喊,声波震得篮板都在微微颤动。他们穿着统一的安踏t恤,按年龄分成二十个方阵,从六七岁到十六七岁,每张脸上都涨红着兴奋。看台上坐满了家长,手机举成一片光的森林。
训练营的总教练是前国家队退役球员,他简短开场后就把话筒递给林凡。没有讲稿,林凡走到场地中央,聚光灯打在身上。
“我刚才从芯片工厂过来,”他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在那里,一毫米的误差就是废品。”他举起手中的篮球,“但在篮球场上,有时候你需要故意投偏一点点。”
孩子们愣住了,连教练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
“因为如果你的队友在这里,”林凡走到篮下,指了指合理冲撞区的边缘,“你需要把球投到篮筐前沿,弹回来刚好落进他手里。这种‘不准’,比空心入网难一百倍。”
他随即演示。第一次出手,篮球划出低平的弧线,砸在篮筐前沿,反弹——站在侧翼的助教恰好接到,轻松放篮。第二次,弧度更高,砸后沿,反弹到另一侧底角。第三次,打板,球像被遥控一样落到切入的孩子手中。
每演示一次,全场的“哇”声就高一度。
“所以今天我们不练空心球,”林凡放下球,扫视全场,“我们练‘失误’。练怎么让投丢的球变成助攻,练怎么预判篮板落点,练怎么在事情出错时反而创造机会。”
接下来的两小时,整个训练营变成了巨大的游戏场。孩子们分成小组,比赛“最巧妙打铁”——投出去的球必须碰到篮筐但不能进,还要让队友接到。开始大家嘻嘻哈哈乱扔,但很快有人发现规律:角度、力度、旋转……那些教科书上不会写的“歪门邪道”,反而让篮球展现出全新的魅力。
一个十岁左右、个子瘦小的男孩连续三次成功让打铁球落到队友手中,林凡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你叫什么?”
“陈……陈子航。”男孩紧张得结巴。
“子航,你知道刚才那三次,球的旋转方向有什么不同吗?”
男孩茫然摇头。
林凡让助理拿来平板电脑,调出高速摄影回放。“看,第一次你是正旋,球向前弹。第二次加了侧旋,所以往右偏移。第三次,”他放大画面,“你出手瞬间手腕有个轻微的内扣,产生了逆旋——这是最难的,但球会像被绳子拉回来一样。”
男孩眼睛瞪得滚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些。
“你的手感是天生的,”林凡认真地看着他,“但只有天赋不够。从今天开始,每天记录自己投丢的球——怎么丢的,往哪弹,为什么。记满一百天,你会看到完全不同的自己。”
训练结束时,孩子们浑身湿透,却没人喊累。陈子航被小伙伴们围在中间,小脸通红,一遍遍复述着“林教练说我手感是天生的”。看台上的家长们也在热烈讨论,有个父亲激动地比划:“我就说篮球不是死练!要动脑子!要像林教练那样动脑子!”
林凡在更衣室冲澡时,安踏的工作人员礼貌地等在门外。冲掉汗水,换上干净的便服,他看了眼窗外——夕阳正把奥体中心的钢梁染成金色,而更远处的城市天际线已经次第亮起灯火。
手机震动,王振华发来信息:“晚餐安排在七点,还是培训中心。几位领导想和你聊聊青少年体育的话题,不用准备,随意交流就好。”
林凡回了句“好的”,放下手机。镜子里的人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运动长裤,但眼神深处有些东西正在沉淀——那些生产线上的精密,那些公式里的严谨,那些孩子们眼中的光,正在重新校准他对“重量”的理解。
而这仅仅是回国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