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城墙，已被鲜血浸透了一遍又一遍，原本青灰色的墙砖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不安的赭褐色。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即便是在短暂的战斗间歇，也无法散去。
司马孚确实已经近乎癫狂。
中军大帐内，每日传来的不再是战报，而是近乎流水账般的伤亡数字。
每一次听到“伤亡逾千”、“攻势受挫”，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戾气便重一分。案几上堆积的不再是地图与文书，而是各地被他一道道严令催逼而来的援军名单。
“打！给老夫打！哪怕用尸体堆，也要给老夫堆上邺城城头！”司马孚的咆哮声时常从帐中传出，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歇斯底里。
他清楚地知道，司马家这辆战车已经停不下来了。
投入了如此巨大的成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伤亡，若不能拿下邺城，诛杀成济，司马氏不仅威望扫地，更将失去与洛阳朝廷谈判的最后筹码。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也只能，一鼓作气，将成济连同这座顽抗的城池一起碾碎。
因此，邺城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
司马军如同失去了痛感的野兽，顶着守军倾泻而下的滚木擂石、沸油金汁，疯狂地攀爬。
云梯断了，用残骸接着架；冲车毁了，推着新的上。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后来者便踩着同伴肿胀发臭的躯体继续向上。
箭矢如同瓢泼大雨，日夜不息地覆盖城头。
成济和他麾下的残军，便在这人间炼狱中苦苦支撑。
他依旧执行着“以攻代守”的策略，即便兵力已捉襟见肘，他仍会抓住敌军久攻力竭、轮换休整的短暂间隙，亲率仅存的、还能骑马冲锋的将士，突然杀出。
这些决死的反冲击，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一次次捅入司马军疲惫的肌体，打乱其攻城节奏，焚毁其好不容易运上来的攻城器械，确实延缓了城池陷落的时间。
但代价，是守军兵力的急剧消耗。
一次惨烈的反击后，成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城楼，李昭跟在他身后，声音沙哑地汇报：“将军，此战……阵亡七十三人，重伤失去战力者过百。能执刃守城者……已不足九百之数了。”
成济扶着冰冷的垛口，望着城外仿佛无穷无尽的敌军营火，沉默了很久。
九百人，面对城外数万的虎狼之师，还能守多久？
“将军，”一名本地出身的老吏，在亲兵的引领下，小心翼翼地登上城头，他脸上带着恐惧，也带着一丝决然。
“城中……城中尚有数千青壮，愿助将军守城！只需将军一声令下……”
这已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出征发民夫助战了，每一次，成济都毫不犹豫地拒绝。
此刻，他看着老吏那混合着期盼与绝望的眼神，心中再次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是补充兵源、延续抵抗的唯一途径。
但内心深处，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声音在呐喊：不！
他的目光越过老吏，仿佛看到了城中那些面黄肌瘦、在战火中瑟瑟发抖的百姓。
自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以来，这片土地上的黎民苍生，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
诸侯混战，瘟疫饥荒，易子而食……他们是大魏的子民，也是这片土地上最无辜的承受者。
“这场内战，说到底是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力之争，是朝堂之上的倾轧。”成济在心中对自己说。
“他们凭什么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城破之后的情景。
司马家的将领们，包括那个已经杀红眼的司马孚，在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必然需要发泄那积郁已久的怒火与戾气。
届时，任何参与了抵抗的百姓，都会成为他们屠刀下的牺牲品。
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几乎可以预见。
“不。”成济的声音因疲惫而低沉，却异常清晰而坚定，他对着那老吏，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
“告诉乡亲们，紧闭门户，保护好自己。守城，是我们军人的职责。”
老吏愣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成济那不容置疑却又带着悲悯的眼神，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李昭在一旁欲言又止。
成济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声道：“李昭，我们穿上这身甲胄，拿起这把刀，食君之禄，分所当为。可他们呢？”他指向城内隐约的民居。
“他们只想活下去。我们不能再把他们拖进来了。”
他转过身，望向远方，那是洛阳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况且，我们多守一日，陛下那里便多一分胜算。我相信，陛下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接下来的日子，是邺城攻防战中最黑暗、最残酷的阶段。
守军人数越来越少，每一段城墙的防御都变得岌岌可危。
成济几乎是不眠不休，哪里最危急，他就出现在哪里。
甲胄上的血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凝结成厚厚的、暗红色的硬壳。
他手中的长槊早已折断，换成了满是缺口的环首刀，最后甚至连环首刀都砍得卷刃。
滚木擂石依旧充足，但往下投掷的人却越来越少。
很多时候，需要两三个士兵才能合力抬起一根原本一人便可操作的滚木。
每一个人都知道，陷落或许就在下一刻。
但没有人逃跑，没有人投降。
这不足九百的残兵，如同钉子般铆在城头，用血肉之躯消耗着司马军的疯狂。
他们看着身边熟悉的同袍一个个倒下，眼神从最初的恐惧，到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为了那个相信他们、将重任托付给他们的皇帝，为了那个与他们同生共死、绝不牵连百姓的将军，也为了身为军人的最后尊严。
邺城，这座北方的坚城，在血与火中锈蚀，却始终未曾弯折。
成济站在城楼最高处，迎着带着焦糊味的夜风，计算着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守多久，但他知道，自己会坚守到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是为了心中那份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不容玷污的底线与坚持。
“快了……就快了……”他望着南方的星空，喃喃低语，仿佛在安慰麾下的将士，也像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