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东洲,金山卫(旧金山)北郊,格物院化工实验室。
虽然是中秋佳节,但这座刚刚用水泥加固过的封闭石屋里,却没有任何节日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腐烂的鸡蛋味(硫化氢)、烧焦的胶皮味以及浓烈的酸气混合而成的味道。这味道比死尸还要难闻,连负责守卫的皇协军士兵都不得不戴着两层浸过醋的口罩,站得远远的。
屋内的温度高达四十度,几口巨大的铁锅正架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黑烟。
宋应星满眼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身上的工装布满了黑色的胶渍和被酸液腐蚀的破洞。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死死地盯着锅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王爷,咱们……还是不行。”
宋应星的声音沙哑,像是在吞咽着碎玻璃:
“赵学敏那孩子……腿都断了,带去的两千个弟兄,只活下来三百个,才换回这几桶胶。可这东西……简直就是废物!”
他用木棍挑起一团刚刚冷却的生橡胶。那东西软塌塌的,像是一块发霉的面团,甚至粘在了桌面上,拉都拉不起来。
“这几天天气热,它就化成了一滩泥,粘在手上洗都洗不掉;前几天晚上冷,它又脆得像玻璃,一碰就碎。”
宋应星痛苦地抓着头发:
“这种东西,怎么做密封圈?蒸汽一冲,怕是直接就化在气缸里了,甚至会把活塞粘死!咱们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就换回来这堆烂泥?”
周围的工匠们也是一脸沮丧,低着头不敢说话。实验室的角落里堆满了废弃的实验品——加了铅粉的、加了镁粉的、甚至加了烟灰(碳黑的前身)的,但没有一个能解决橡胶“热粘冷脆”的致命缺陷。
李苏身穿特制的防护服,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站在一口巨大的铁锅前。他看着锅里那团黑乎乎、粘稠如沥青的生胶,眼神却依然坚定。
他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美国发明家查尔斯·固特异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穷困潦倒了一辈子,甚至卖掉了孩子的书本去买实验材料,最终在一次偶然的愤怒中,将橡胶和硫磺扔到了火炉上,才发现了那个改变世界的秘密。
但现在,李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没有时间去等待偶然,他要用工业的意志,强行催生这个奇迹。
“宋老,您听说过炼丹术吗?”
李苏突然问道。
“炼丹?”宋应星一愣,“那是道士骗人的把戏,求长生不老用的。”
“不,那是化学的雏形。道士们用硫磺和水银炼丹,虽然没炼出长生不老药,却炼出了火药。”
李苏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密封的陶罐。罐子里装的是一种黄色的粉末——硫磺。这是从琉球和日本运来的战略物资,也是打开橡胶工业大门的钥匙。
“橡胶之所以软,是因为它的‘骨头’是散的。”
李苏用一种近乎神棍的语气解释道(其实是高分子化学原理的通俗化):
“我们要给它加点‘药’,让它的骨头连起来,变成一张网。这张网,火烧不化,冷冻不脆。”
“这味药,就是硫磺。”
“开炉!重新以此配方实验!”
李苏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是一位正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取生胶一百斤!”
“加硫磺粉!比例控制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不能多,也不能少!”
“加碳黑(烟灰)!那是为了增加硬度!”
“温度控制在140度!恒温加热!不要太高,也不能太低!给我用温度计盯着!”
“搅拌!别停!要让硫磺粉均匀地吃进胶里去!”
李苏像个疯魔的炼金术士,指挥着这场化学实验。
工匠们虽然不解,但出于对王爷盲目的信任,还是照做了。黄色的硫磺粉被撒入黑色的胶液中,随着搅拌棒的搅动,慢慢消失不见。
铁锅里的胶液开始发生神奇的变化。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在微观世界里,硫原子在高温下打开了橡胶分子的双键,像无数把微小的锁链,将原本松散、滑动的橡胶分子链牢牢地锁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网状结构。
这就是工业史上最伟大的魔法之一——交联反应(硫化)。
一个时辰后。
实验室里充满了刺鼻的硫化物气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出锅!压模!”
黑色的胶团被倒入早已准备好的、涂了油的圆形铁模具中,然后送入简易的螺旋压力机进行压制冷却。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年。宋应星的手在发抖,李苏的手心里也全是汗。如果这次失败了,大明的工业化进程至少要推迟十年。
半晌后,模具冷却。
“开模!”
随着铁模具被撬开,一股热气散去。
一块黑色的、表面光滑且呈现出哑光质感的圆环,静静地躺在模具里。它不再是那种黏糊糊的烂泥模样,而是透着一种坚韧的工业美感。
宋应星颤抖着手,想要去拿,却被李苏拦住了。
“别急,验货。”
李苏不顾烫手,带上厚手套,一把抓起那个垫圈。
他用力拉扯。
那个圆环被拉长了,变得细长。
松手。
“崩!”
它迅速弹回原状,没有变形,没有断裂,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弹响。
“有……有劲儿了!”宋应星惊呼道。
但这还不够。
李苏把它扔进旁边准备好的冰水里,泡了一会儿拿出来,依然柔软有弹性,没有变脆崩裂。
他又让人端来一盆沸腾的开水,直接把橡胶圈扔了进去,煮了一刻钟。
再次捞出来时,它依然坚韧,没有发粘,更没有融化成泥。
“成了……”
宋应星看着这一幕,嘴唇哆嗦着,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块黑色的圆环,就像捧着传国玉玺,泪流满面:
“王爷!神物!这是神物啊!”
“这东西不怕冷,不怕热,还有弹性!有了它,气不漏了!水不漏了!咱们的机器……活了!”
“赵学敏那条腿……没白断啊!”
实验室里的工匠们也忍不住欢呼起来,有人甚至相拥而泣。他们不知道什么高分子原理,他们只知道,为了这块黑胶皮,他们熬了多少个日夜,死了多少个弟兄。
李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这块不起眼的橡胶圈,心中也是波澜壮阔。
这块黑乎乎的东西,在后世看来平平无奇,但在这个时代,它比金子还珍贵一万倍。
它是工业的心脏瓣膜,是动力的灵魂。有了它,蒸汽机就不再是漏气的风箱,而是咆哮的野兽;有了它,电线可以绝缘;有了它,未来的车轮可以飞驰。
“长庚,别跪着了。”
李苏拉起宋应星,眼中闪烁着征服者的光芒:
“马上量产。”
“我要在一周之内,把‘昆仑号’和所有工厂蒸汽机的密封圈,全部换成这个。”
“我要让大明的工业巨兽,真正地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