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戈壁滩上失控的野火，裹挟着滚烫的沙砾，在何世清身体里烧了三天三夜。意识是浮在沸水里的纸船，时而被热浪掀翻，坠入混沌的黑暗——梦里全是新疆戈壁的漫天黄沙，有个纤细的身影在风沙里越跑越远，她追着喊，喉咙却像被黄沙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时而又被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拽回，撞在清醒的礁石上，碎得片甲不留。
她躺在病床上，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可头顶白炽灯的冷光还是能穿透眼缝，在眼球上烙下一圈灼痛的光斑，连转动眼珠都带着钝痛。鼻尖萦绕的消毒水味不是笼统的刺鼻，是带着金属冷意的辛辣，吸一口就往肺里钻，激得胸腔阵阵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了碎玻璃，气管里传来砂纸摩擦般的剧痛，偶尔喉头泛起淡淡腥甜，她想咳却不敢用力，怕牵扯得肺叶都要裂开。
冷意和热浪毫无征兆地交替席卷。冷的时候，她蜷缩成虾米状，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病房里格外清晰，三床厚重的棉被裹在身上，却像裹着一团浸了冰的棉絮，寒意从床板渗上来，顺着尾椎骨爬进骨头缝，连指尖都冻得发乌发紫。热的时候又像被扔进烧红的蒸笼，汗水顺着额角、脖颈、脊背的纹路往下淌，把蓝白病号服浸得透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布料与皮肤的粘连，像裹了一层发馊的湿裹尸布。
护士来换输液瓶时，她死死攥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掐出印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影，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了洞的风箱在徒劳作响。
孙婷婷就守在床边，折叠椅被她坐得发烫，三天三夜几乎没合过眼。她的手肘撑在床沿，掌心反复拧着浸了温水的毛巾，指节因为长期用力而泛白，搪瓷盆里的温水换了第八次，水面上飘着几根脱落的、花白的头发。她的眼睛始终黏在何世清脸上，看着女儿在睡梦中突然抽搐，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嘴角歪向一边，发出模糊的呻吟，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喉咙。她便赶紧凑过去，把毛巾拧到半干，轻轻擦拭女儿滚烫的额头、脖颈，再往下擦到胸口，动作轻得像对待一片易碎的枯叶——怕力气重了碰疼女儿干裂的皮肤，又怕力气轻了降不下那灼人的体温。擦完一遍，她会坐在床边歇片刻，撑着额头打盹，可刚合眼没几秒，何世清一声含混的“苗苗”就会把她惊醒，睁眼时眼底的红血丝又重了几分，像爬满了细密的蛛网，伸手去探女儿额头的动作却依旧稳当。
第四天凌晨，高烧终于像退潮般慢慢退去。窗外天色是灰蒙蒙的铅色，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在墙壁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忽明忽暗。
她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汗粒，眼神不再是高烧时的狂乱，而是一种能吞掉所有光的死寂空洞。她就那样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一用力，整个身体就会散架。
守在床边的人端着一杯温水过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她小心地扶着病床上的人坐起，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病床上的人机械地张开嘴，温水滑过干裂起皮的嘴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慢点，慢点喝，不着急。”守在床边的人连忙放下水杯，用手背托住她的后背轻轻拍打，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疲惫。
咳嗽终于止住，何世清抬起头，目光在虚空中飘了几秒，像迷路的蝴蝶，才缓缓聚焦在孙婷婷脸上。那是一张她看了三十多年的脸，可此刻却陌生得让她心慌——眼窝深陷下去，形成两个青黑色的窝，比往常大了一圈，鬓角原本只是零星的白发，此刻却像被霜打了似的，冒出一片刺眼的灰白，连带着发根处都透着疲惫的苍黄。
眼角的皱纹比上次见面时深了许多，像被人用刻刀新划了几道，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交错的红血丝，眼白泛着浑浊的黄，里面装着的不再是往日的从容，而是快要溢出来的痛楚和担忧，像涨满水的河，稍一碰就会决堤。
孙婷婷抬手想擦她嘴角的水渍，何世清才发现母亲的手也在抖，手腕上的皮肤松弛下来，隐约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蜿蜒如蚯蚓，指腹上还有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薄茧，擦过她嘴角时带着熟悉的粗糙触感。
就是这双手，刚才还在温柔地给她擦汗；就是这双眼睛，刚才还在焦灼地盯着她的脸；就是这道带着薄茧的指腹，刚才还在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那一瞬间，何世清一直紧绷着的、像拉到极致的弓弦般的东西，突然“啪”地一声脆响，断得彻底。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踩碎的风箱在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细细的啜泣，是从眼眶深处喷薄而出的洪流，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淌，砸在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肩膀耸动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抖出来，连床板都被震得微微发颤。
“妈妈……”她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丝，“妈……苗苗……苗苗她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泄洪闸。何世清猛地扑进孙婷婷怀里，双臂死死搂住母亲的腰，手指攥住母亲洗得发白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母亲的肉里，把脸埋在那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和淡淡药味的肩头，失声痛哭。那哭声不是寻常的悲伤，是一种更彻底的崩溃——是长久以来用幻觉搭建的世界轰然倒塌的巨响，是自欺欺人筑起的堡垒被彻底击碎后的废墟，是直面血淋淋现实时，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在新疆……在那片戈壁上……风沙那么大……她一个人怎么扛得住啊……”何世清语无伦次地哭着，声音压抑而惨烈，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哽咽，几乎要喘不上气，“我昨天还在餐桌上摆了两副碗筷，盛了两碗小米粥，我对着空椅子说‘快吃，要凉了’；我把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叠在衣柜最上面，每天都要摸一遍，怕它沾了灰；我对着镜子练习说话，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楼下晒晒太阳好不好’——我不是疯了吗？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去年在新疆我就在她身边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离开了呢！”
她哭得撕心裂肺，胸腔里的剧痛都盖不过心里的疼，把这八个月积压的所有恐惧、所有自鄙、所有不敢承认的真相，都随着眼泪和哭喊倾泻而出。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攥着孙婷婷的衣襟，指缝里都沁出了汗，仿佛只要攥得够紧，就能从这片无边的黑暗里捞到一点实在的东西。孙婷婷被她勒得闷哼一声，肋骨处传来钝痛，却没动分毫，只是更紧地抱住女儿颤抖的身体，一只手不停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从肩胛骨到腰际，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病号服传过去，动作沉稳而温柔，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孙婷婷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滴在何世清的头发上，带着温热的温度，顺着发丝往下淌，渗进她的衣领里，凉得何世清打了个颤。可孙婷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哽咽都死死憋在喉咙里，只是用尽全力支撑着怀里这个濒临破碎的女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这迟来的、积攒了太久的崩溃。
“我的傻孩子，哭吧，”对方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母性力量，像冬日里的暖炉，“哭出来就好了，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妈在，妈一直都在。天塌下来，有妈给你顶着。”
不知过了多久，何世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从撕心裂肺的哭喊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精疲力尽的喘息，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瘫软在孙婷婷怀里，浑身被汗水和泪水浸透，头发黏在脸颊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连手指都没了力气，却还下意识地抓着母亲的衣角。
孙婷婷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极其古老的摇篮曲，是何世清小时候听着入睡的调子，孙婷婷的嗓子早就哑了，曲调有些跑调，却带着西北特有腔调，在寂静的病房里缓缓流淌，像一条温暖的河，裹着何世清漂浮的灵魂。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先是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像被人用粉笔轻轻抹了一笔；接着慢慢洇开，变成带着暖意的橘黄；最后一抹微弱的晨曦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黑夜终于过去，病房里的监护仪依旧滴答作响，只是声音似乎柔和了些，尽管黎明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冷，却也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何世清靠在孙婷婷肩上，闭着眼，呼吸渐渐平稳。颈间那枚戈壁石滑落出来，是苗苗出事前给她的，冰凉地贴着她的皮肤，带着戈壁滩特有的粗糙触感，硌得她心口发疼。这一次，她没有再对着石头说话，没有再赋予它任何虚幻的意义——没有低语，没有期盼，没有把它当成苗苗的化身。它只是一块石头，一块沾着风沙的遗物，一个冰冷而真实的印记，提醒着她曾经拥有过一个鲜活的妹妹，又永远失去了她。
崩溃之后，是彻底的虚脱，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清醒。幻梦的碎片被泪水冲刷干净，露出底下狰狞而坚硬的现实。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站在那片废墟里了。
孙婷婷感受着女儿逐渐平稳的呼吸，轻轻伸出手，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轻得像触碰花瓣。她低头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去，却多了一丝释然。她知道，前面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尖锐的石子上，可至少，女儿终于愿意睁开眼睛，不再躲在幻觉里，而是愿意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这片真实的、残酷的荒原。
接纳真相，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把插在心脏里的刀拔出来的过程，痛彻心扉，鲜血淋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伤口的疼。但只有拔出来，清理干净伤口，才能敷上药膏，才能有愈合的可能——哪怕留下的疤痕，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却也成了生命里一道真实的印记。